这也许是偶然的巧合。
挂甲屯这个村庄,传说因杨六郎北征辽乱子时在此歇过战马、晾过战甲而得名。时间过去了近千处,挂甲屯又住进了一位解甲的元帅。确切地说,他住的是屯中的吴家花园。
说起吴家花园,又有一番来历。
此园原为圆明园的一部分,后因战事吃紧,财源无济,终归没能与圆明园接壤。正因为此,英法卫戍部队军把圆明园焚烧殆尽,而此园却得以幸免,残存下来。为何叫吴家花园呢?盖因明朝末年,大将吴三桂任辽东总督,驻守山海关,闯王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后,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暗引清兵入关,偷袭京都,一举镇压了农民起义军。尔后偕京城名妓陈圆圆,藏进此园,过着豪淫骄奢、纵欲无度的生活。故后人称此园为吴家花园。
它分为南北二院,彭德怀所居住的是南院,现在的福缘门一号是北院。园子由于年久失修,无人居住,院内杂草丛生,蛇鼠乱窜;屋内阴暗潮湿,蛛网密布。搬迁之前,綦魁英和赵凤池奉彭德怀之命前来观看地形,面对这衰竭破败之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责怪彭德怀虽已无官,却犯了“官僚主义”,连看也不看,一听就说这个地方好!他们以为回去一报告,彭德怀肯定会改变主意。不料他一听,非但没有迟疑,反而美滋滋地说:好,好!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嘛!
他的这一要求被中央同意后,便指示北京卫戍区一师清理吴家花园并负责以后的警卫任务。一师很快从友谊宾馆警卫连抽调一个班,着上便衣,由副连长带队进驻吴家花园。没想到警卫班还在大清理中,彭德怀就急不可耐地把家当全部搬进来了。
一下车,他就快步向干活的人群走去。他被一个光着膀子挥镐刨树根的大个子吸引住了,便仰着脸,拍着大个子的背亲切地问:“小鬼,多大了?”
大个子憨声闷气地说:“首长,俺今年20了。”
“听口音,你是山东人吧?”
“哎呀,首长,你真神呀!俺就是山东人。”
“好,山东出大汉!”
在场的人都爽快地笑起来。哨兵们都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彭德怀元帅竟是面前这位慈祥的“忠厚大叔”。
彭德怀把他的“家庭成员”集合起来,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绍。他让浦安修拿些钱给綦魁英到街上买些瓜果饮料慰劳大家。然后又吩咐景希珍去农具店买些锨呀锄呀什么的,并特意交代他,别忘了请一张毛主席画像回来。
这时,副连长运垃圾返回来,仔细地打量着彭德怀,显出很内疚的样子说:“首长,我们还没打扫干净,您就搬来了,并且和大伙儿一起干,我们可真有点过意不去呀。这活儿,说啥也不能让您干,这是我们的任务。”
彭德怀握住他的手说:“副连长同志,你可不能这么说哟,我现在只是这个家的主人,请你们来帮忙我就够感激的了,哪有自己不干的道理呢?还是咱们一块干痛快!”
彭德怀很快巡视了一翻前后院子,接着给他的“家庭成员”分了工:他与景希珍和警卫班负责打扫前院,綦魁英、赵凤池、浦安修和其他几个人包后院。继而又宣布了住房分配方案:老两口住前院南屋,“俱乐部”(用来吃饭、会客、娱乐)设在北屋,綦魁英、景希珍住西屋,东屋空着备用;赵凤池及其他人员和警卫班住后院。
搬至新居的第一天,就这样在甘甜的笑容和咸涩的汗水中度过了。
晚上,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阴森可怖的世界,除了长嘴蚊子和秃头蚱蜢对他们进行轮番偷袭和轰炸外,最不能忍受的是那出没无常的大壁虎和长蛇,在昏暗的灯光里时而露出那幽光逼人的眼睛和吞吐自如的信子。
浦安修不知是因看见这副景象而发怵,还是在恶梦中惊醒,把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在漫漫长夜中期待着黎明。綦魁英、景希珍等人也忍无可忍地闹了一夜“鬼”。唯独彭德怀睡得很香,打着鼾,脸上、背上被蚊虫叮咬出许多小包也全然不知。
赵凤池一夜也不曾合眼。天还没亮,他就来到院中的石台上,嘴上叼着一支烟,使劲地吸着。随着天色渐渐透明,他突然发现身边有一条灰黄色的长蛇。蛇算找错了对手,他生来就不怕蛇,并且有一手打蛇的本领。当这条蛇恶狠狠地朝他伸出毒信的一刹那间,他猛一抬手,抓住蛇的尾巴在空中摇了几圈,使劲扔出去几米远。蛇急剧地颤抖着,蜷缩着,扬了扬头,接着便像一根麻绳似的不动了。
赵凤池烦躁不安地抽着烟。这不仅仅是因为蛇的骚扰,而是他一开始就对这个地方很反感。他仍留恋着跟随自己的首长在中南海生活的情景,虽然那种生活并不像他去之前所想象的那么神奇,但毕竟是永难忘怀的。
他是1958年7月来彭德怀身边工作的。彭德怀要高克恭给他选个忠诚可靠的司机来,高克恭选来选去选中了赵凤池。彭德怀跟赵凤池谈了几句话后,马上对高克恭说:“小伙子不错,我要了!”这对赵凤池来说,简直是现实变成了神话:彭德怀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家里一定是十分讲究的--宽敞的庭院,舒适的住房,各式各样的家具和应有尽有的日用品……作为大首长的司机,各种待遇也肯定错不了。可是,当他一脚迈进永福堂,眼前的一切使他大为惊讶:彭德怀居住三间北屋,统算也不过来50平方米。三间南屋居住着任弼时的夫人陈琮英。两间东屋住着彭德怀一直抚养的侄女彭钢和著名将领左权的遗女左太北--就这么个永福堂挤进这么多人,真不可想象。
自己的首长就是这么一个人!朴朴素素,自自然然,官大没有官架子,有福不贪图享受。可为什么硬说他是“伪君子”呢?难道那些一当官脸就变的人才是真君子吗?
赵凤池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扯不断的思绪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彭德怀站在了他身边,将一包“中华”牌香烟递过去:“小赵,一夜没睡好觉吧?”你们年轻人不睡好觉可不行啊!等吃过早饭,我让景象谋去卫生防疫站联系一下,要些‘六六六’粉来,熏它一天,保证夜里睡觉再也不受折磨了。”
赵凤池望着彭德怀那慈善而乐观的面容,虽有满腹委屈也不便倾吐了。
8时许,中央办公厅派人送来一份请柬,邀彭德怀参加天安门国庆观礼。
彭德怀双手捧着大红请柬,好久没有说话。他慢慢抬起头,注视着由他亲自悬挂在客厅正中央的毛泽东画像,久久没有离开。
他感慨地对浦安修说:“看来,主席并没有忘了我呀!国庆观礼是去还是不去呢?”
浦安修没有正面问答:“听说国庆规模很大,很隆重,还有阅兵式呢!”
“噢?”彭德怀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一来,我是去不得了!”
“为什么呀?”
“这样的场合,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去合适吗?”
他马上叫来景希珍:“你给中央办公厅打个电话,说我不参加了!”
10月1日清晨,景希珍一觉醒来,发现彭德怀不见了。
他惊慌地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没找见,又急忙向后院跑去。朦胧中,只见一个身影在闪动。
“这是干什么,彭总?”景希珍见到他,又惊又喜。但心里直犯嘀咕:这老头儿要搞啥名堂?
“这也是一片土地呀,荒在这里多可惜,把这些野花野草铲掉,可以种粮食、种菜、种果树嘛!”彭德怀头也没抬,只管埋头干活。
景希珍装出生气的样子说:“真要当农民啦!开荒造田,应该发动群众嘛,怎么一个人来干呢?”说完,从彭德怀手里抢过铁锹,“呼哧呼哧”地干起来。只见一丛丛野草在他周围倒下。
彭德怀直直腰,从腰带上取下毛巾擦了把汗,随手将毛巾搭在景希珍肩头上:“年轻人,干活莫耍性子。饭要一口一口地说,敌人要一个一个地消灭,根据地要一天一天地扩大嘛!”
这时,綦魁英和赵凤池也拎着铁锹来了,好像接到了干活的通知似的。
紧接着,警卫班的战士们也排着队来了。
整个院子没有人说话,只有铁锹与石子发生碰撞的声音和野草、藤蔓被铲断的声音。
彭德怀看着眼前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由得引发几多感慨、几多情思:想当年,由他指挥的千军万马,那些英勇顽强的将士们,正是以这种姿态、这种气势,去抗击,去流血,义无反顾!死去的就慷慨地死去了,没有留下遗言,没有留下尸骨,甚至没有留下姓名;而活着的人,从战争的血泊中冲杀出来的人,今天该怎样活着?该怎样祭奠死者?如果不为人民办事,做官当老爷,何颜以对牺牲的战友?先烈们的血不是白流了吗?
炊事员跑来催大家吃早饭。彭德怀抽回思绪,忙对大家说:“今天是国庆节,应该休息,早上是我带头违犯了纪律,我向大家做检讨。”
战士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首长,我们闲得没趣,愿意干!”“对,我们是自觉自愿的。”“我们都是这个‘家’的成员,干活人人有份!”
开饭了,炊事员把两个馒头和一盘炒鸡蛋给彭德怀端了上来。彭德怀一手抓起馒头,一手端起鸡蛋,走了出去。饮事员很纳闷。
他来到警卫班,把鸡蛋分给山东大个和几个战士,自己却拿起筷子夹了他们的咸菜往馒头里一塞,捧着吃起来。战士们眼里闪出晶莹的泪花。
彭德怀转身出来对炊事员说:“用我自己的钱买些肉,中午做好菜给他们送去。今天过节,要让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他又对景希珍说:“告诉警卫班,没事的上午来看电视。还有,我让老浦准备了些苹果,你顺便给他们捎去。”
景希珍正要去提苹果,一位下岗的哨兵走过来。彭德怀马上拦住他说:“小鬼,你等等,你带点苹果回去,让大家尝尝。”
“首长,这,这……还是留着您吃吧!”
“不要不行!这院里,你们最辛苦。你不拿,我就给你们送去!”
“首长,我,我去请示一下副连长好吗?”话未落音小战士就跑了。
很快,副连长和这位战士跑步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彭德怀敬礼,然后说:“首长,我们有纪律。这苹果,还是留着您吃吧!”
“哈哈哈哈!”彭德怀笑了起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风趣地唱了一句,然后说,“我要不是群众呀,我是彭德怀!一切行动听指挥,这可是三大纪律第一条哟!你们必须把苹果拿回去,每个人都要吃,不够了再来拿!”
副连长笑了,战士笑了,他们郑重地从彭德怀手中接过一网兜苹果。副连长又“叭”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我代表战士们感谢您!”
彭德怀也习惯地立正,还礼,一直目送他们回去。
电视机旁,围满刚组合起来的“家庭成员”们。元帅和士兵在这时达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谐。
屏幕上出现了天安门广场那花的海洋、人的潮流……
在嘹亮的《东方红》乐曲声中,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他们向受阅的群众频频招手致意。
在隆隆的礼炮声中,阅兵式开始了。荧光屏上出现了林彪的特写镜头。
一个战士靠近副连长的耳朵问:“这个八字眉的瘦个子大官是谁呀?”
副连长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就是林彪元帅呀,就是他接替了我们身边这位彭元帅的班,懂吗?”
“噢!那为啥?彭总犯了啥错误?”
“犯错误?鬼知道!”
嘹亮的号令,铿锵的步伐,一队队,一列列,英姿勃勃,铁流滚滚……
阅兵式结束,游行队伍走来。人们穿着整齐漂亮的服装,挥舞着彩带、花束和旗帜,扛着巨大的标语牌和显示大跃进成果的各式模型,兴高采烈地通过天安门广场。“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彭德怀霍地站起来,独自走了出去。
他突然变得很沮丧,在那片期待开垦的处女地边徘徊。他眉毛拧成了疙瘩,嘴里嗫嚅首,仿佛在对沉默的土地诉说:一个民族真正的力量的表现是什么?是能够冷静地思考自己的现实,自己的长处和短处,这样才能把握今天,走向未来。不错,毛泽东承认这一点,承认自己的国家目前还是一穷二白;但是,在承认这一点时,他缺少一种沉重感,而是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因为他的结论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而他作为这幅图画的总设计师,在总体构思上又过于草率、粗疏和浪漫了,结果是自上而下出现了随意涂抹的现象。领袖和群众似乎都深信多放高产卫星,贫穷落后的帽子就能迅速扔到太平洋里去,人们就可以举起双手迎接已经到家门口的共产主义啦!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如此促弄着领袖,也捉弄着群众呢?
他就这样徘徊着,徘徊着。
“彭总,彭总……”景希珍轻轻走到他身边,连叫几声,才把他从沉思中催醒,“电视收看完了。大家一致邀请您去讲故事,讲您亲自经历的故事。”
他没有立刻表态,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走回屋去。
警卫战士们为欢迎他,早已站立两旁。当他刚一跨进门槛,就听到副连长向战士下达口令:“敬礼!”
他毫无思想准备,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无数次检阅过部队的他竟手足无措起来。他急忙挥挥手,连说:“大家不要这样,请大家坐下吧!”
待大家像众星捧月似地围着他坐下之后,他一字一板地说:“要讲故事,我给你们讲上十天半月也讲不完。现在你们首先要知道的,是我犯有错误。什么错误啊?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就是像报纸上批判的,‘反三面红旗’。当然喽,最大的罪名是把我定为反党集团的总头目。根据是什么呢?就是在庐山,我以私人名义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还有就是在上庐山之前,我出访了东欧一些国家,因此说我‘里通外国’,搞了什么‘军事俱乐部’。这完全是强加于我,我决不承认,因为本来是子虚乌有嘛!”
说到这里,他激愤难平。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大家看到群众游行队伍了吧?盛况空前,气势浩荡,作为一种观礼未尝不可,但现实决不是这样振奋人心。放那么多那么高的高产卫星,叫外国人发笑。一亩地能打几千斤上万斤粮食,你们就相信么?我去东欧几个亲兄弟国家看到,人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高得多,50%以上的家庭有电视机、电冰箱。就这样,他们还不满足,还闹着要提高。想想看,咱们国家要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达到那样的水平,还得多少年,得花多大的努力呀!现在,我们有什么资格骄傲自满,有什么理由歌舞升平!
这些话,你们听来是不是有道理?要是被某些人听见,又要批我右倾了。你们权当我没说,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是了。”
他点上一支烟,吸着。他指指副连长问:“副连长,你是不是党员?”
副连长答:“是,已有3年的党龄。”
“那你看过我写给毛主席的那封信没有?”
“内容没见过,只是听过有关报告。”
“噢。那封信我这里还有,你可以看看,我有些论点也许有错误,但多数内容还是经得起事实检验的。必要时咱们可以开展讨论、辩论。不说更多的了,你先看看信再说。对于我的问题,你们应该了解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现在好了,我‘返璞归真’了,我要自食其力。如今搬到这个地方,比中南海宽敞多了,空气也更新鲜。我愿意同大家一道把这个地方搞好,种庄稼,种蔬菜,建立科学试验田,大家赞成不?”
“赞成!”
“首长,您指到哪儿我们打到哪儿!”
“我们都是农民的儿子,种地是内行!”
“我们有的是力气!”
像一锅炒豆,噼噼啪啪地爆响着。古老冷寂的小屋被震撼了,从此它有了灵气。
就在彭德怀转脸的一瞬间,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那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他惊喜地喊了声:“梅魁,你什么时候来的?”
彭梅魁抓住他的手,声音哽咽着说:“伯伯,您跟大家讲的我都听到了……”
“就你一个人来的?你是怎么找到的呀?”彭德怀关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