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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陶羊子出去找工作时,来到颐园路上。颐园路街面不宽,街两边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如拱门式的树荫旁,围着一个一个院落,空花围墙里是一幢一幢别墅式的西式小楼房。这时他想到了梅若云,但并没有那种深深的思念。他想着她是另一层社会里的人,若云一般浮在社会的上层。社会便是由这一层一层的上下组合形成的。他是最底层的,像一路底线上爬的棋子。

街那头有一点嘈杂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一点小小的声音传得很清晰。陶羊子本没在意,突然见眼前有一个人飞一般地从横里的小街跑来,此人一转到颐园路口,就脱下外衣,裹着一个小包,往树后一塞,显得自如地慢慢向陶羊子走来,还朝陶羊子认识一般地扬扬手。横街口又跑出一个穿西装的人,朝这边看看,急着向另一条小街赶去。

陶羊子仔细看走到面前的人,突然觉得面熟。陶羊子认出了他,他就是火车上搭讪的胡桃。这时陶羊子已经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便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陶羊子说:“胡桃。没错,是我。”

胡桃愣了一下,朝两边看看,很快露出笑来。

陶羊子说:“你又是在给人算命?是不是算得不对,说了犯忌的话?”

胡桃说:“世间凡人都不喜欢听不好的话。”

陶羊子往前走去,到树后拿起那件衣服与裹着的包。胡桃并不在意地跟着。

赶过街口的人没有回头,看来不知在哪条街上发愣了。

胡桃说:“上次我帮你拿着的包……几本谁也看不懂的鬼书和谁也弄不清的棋子,都在我那里呢,就等着你来拿。等你这许多日子了,今天总算看到你了。”

胡桃说着笑着,仿佛老朋友似的。

陶羊子说:“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陶羊子手里拿着衣服和包,也就有了说笑的情趣。这段时间他已经学了一点南城口音。

胡桃伸手想接包,但见陶羊子没有让他拿的意思,也就住了手:“好吧,朋友嘛……你就跟我去拿你的包吧。”

陶羊子跟着他去。胡桃一路上问着他下了火车后的事,听说他住在上海路的小巷里,胡桃就说到了上海路的事,也说到女老板,似乎也是他认识的。胡桃的口气里,在南城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他不熟悉的人。

“你没有地方住的话,还是住到我那里去吧。我们是同行嘛。”

穿过一条巷道,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阁楼,没想到大都城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在阁楼上,能嗅到天空的一点气息,从老虎天窗口也能看到一片瓦檐,便如陶羊子早年住过的地方,使他顿生一种亲近感。

两盒棋堆在阁楼角落的小床旁边搁板上,一盒半倒着,棋子洒落出来,翻到搁板上。陶羊子移身过去,捧起棋来,放进盒里。那种心情,似见到许久不见的故友。

立刻就发现感觉不对,手指摸到了一颗有点破裂的棋子。陶羊子拈起来,就这老虎天窗的亮色近了看,半透明的棋子有了裂纹。陶羊子心痛着,仿佛也裂了一道一道。再细看盒里的棋,发现好多棋子都带着裂痕,有的还有破损,毛了边,残了口。

以往像生命一般喜爱着珍惜着的两盒完美棋子,永远不存在了。像许多亲近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反身一把抓着胡桃,用着了劲,但一点力气没使出来,他的手像痉挛着。

胡桃说:“这算什么棋子?小三子他们说是用来投盒的。三天后,我站在床沿这边把棋往盒里投,百发百中。”

陶羊子觉得累,在床沿边坐下来,一颗一颗地把棋子取出来,放满了床,再一颗一颗地把完整的棋放进盒里。剩下都是残破的棋,带着裂痕或缺口的棋,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它们。在他年轻的心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他交往多少年,已融进了他的生命中。由它们的生命活动而一次一次组合的棋局,都是无法重新来过,无论是好棋局还是臭棋局。

相交的时光,是流逝的。生命也在流逝,相连相融而流逝。他想到程老夫子谈“逝者如斯夫”这一句孔子的感叹,当时多有不解。而此时他的内心中生起了一点苍老的感受。

胡桃拍拍他的肩:“棋也是用来玩的,玩的东西都会坏,没有不坏的玩物。这棋子破一点不算什么……外面有卖的,我看到过,好像还是玻璃的,亮光光的……你想要新的,我换一副给你。”

陶羊子捏着一颗子,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被揉团在一边的棋盘,幸好只有边角染上了几点说不清的黑点。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他呻吟似地低声说。

胡桃仿佛这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哦,这是故物。那是那是。一种情义嘛,天地之大,情义为重……哦哦哦,对了对了,还有几本书,一定是一起的……你这么远带着它们,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们这一行,敬的就是桃园刘关张……那书呢,我来找找看。”

在阁楼角落马桶旁边的地下,废纸堆中夹有残破的书,那也许还可以叫作书的话。书撕破了,有撕去一片的,有剩下半页的,还夹着几张报纸。陶羊子看着书的惨景,仿佛听见书的呻吟。相对书来说,这副棋就十分幸运了。

陶羊子像被沉重地撞击了。他丢失它们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楚,他感觉着它们还在某个地方。现在他感觉到了永远,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混杂了,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颠倒了。

黑棋嵌入了白色裂纹,白棋嵌进了黑色裂痕。

那些棋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而作为书却永远地消失了。

胡桃在他耳边说:“这书的纸张一点不牢,做手纸不好用,脆得很,一碰就破,把屎都弄到手上了。”

陶羊子独自坐在后楼房间的床上,取回来的棋,放在面前,他看着棋,裂纹多嵌进了棋子内核里,一时间陶羊子觉着那裂纹像嵌入了他的心里。

女老板在楼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传进耳来,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息。他常帮女老板往黄鱼车上装货卸货,身体时不时会触及到女老板某个部位,有时女老板会抬手拍他一下,这一切应该说是无意识的,但那种感觉却长长地留在陶羊子的意识中。

此时,陶羊子把棋的裂坏与他内心中的欲念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到自己对女老板的肉体有着一种欲望,这也是一种恶,这种恶在黑夜的梦中,形成一种黑色的力量,让他体内的本元之质无可抗拒地流失,第二天便觉得身体无力。再靠近女老板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又突然感应似地燃烧起来。无奈之下,陶羊子便去想梅若云,她纯真的形象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清凉感。肉体的欲望仿佛是黑色,精神的清凉仿佛是白色。然而,精神清凉的力量是虚幻的,而肉体欲望的力量却是现实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可他听了,也视了,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地堕落下去。

他把欲望的肆虐与棋的裂坏联系在了一起,他与棋是混为一体的。

房间里没有桌子,他在床上铺开棋盘,重新拿起棋,像是安抚着棋,也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他在盘上打起谱来。多日没有摸棋了,他一步步地摆着已经消失的书中的棋谱,对那些棋谱他有了过去没有感受到的现实意义,左冲右突,下陷上跃,仿佛都合着他内心的变幻,在呼啸着,在缠斗着。特别是黑子在他意识中已不再排斥,而白子的残缺也清晰地显现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颗是明净的。

旧楼不隔音,入夜后,城市生存的噪音安静下来,陶羊子在打谱时,便听到周围有着实在的欲望产生的声息,他认为也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声音。

天快凉的时候,陶羊子看到巷里爬满一堵围墙的野生藤蔓上,孤零零地开着一朵浅蓝花瓣白蕊的花。陶羊子盯着花看,这朵花开得奇。他每天经过这里,没注意这野藤上许多的花是什么时候凋谢的,却发现了这朵迟迟独开的花。就像人不知什么时候做过的一件事。

这时就听女老板与人说话时的笑声。接着,女老板叫他。陶羊子转身,看到胡桃朝他走过来,一边还扭头对女老板说笑着。看来胡桃确实认识女老板。

“羊哥,有事给你做。”胡桃说。

女老板对胡桃的背影叫着:“小地里精,你把他弄走了,我这里的事谁做?”

“我还不知道你?拉羊哥在这里做白工。”

女老板把手上端的一盆水洒开了:“谁做白工?你才是做白工的,白嘴功。你问他,他在我这里是做白工的吗?”

陶羊子说:“当然不是……”

胡桃并不理她,笑着把陶羊子拉出了小巷。

出了小巷,陶羊子还对胡桃说:“她给我吃给我住,怎么能算白工呢?”

胡桃说:“那还不是白工?倒也是,这个年头有吃有住也就行了……我给你找了个事。本来想让你参加我们这行的,不过知道你心重,不做实在的事心不定。给你找了个戏院子,做杂工。累是累,可以免费看戏。”

胡桃把陶羊子带到戏院,见了戏院老板黄皮阿三。胡桃一见黄皮阿三便低头陪笑,让陶羊子看到胡桃的另一面,为了他的工作,是那样地求着人。

与送报纸不同,戏院的工作是晚上的,在看客进戏院前,先进行上下打扫。看客进戏院后,要引座送茶。

戏院里,开场闭场两重天地,开场时热闹之极,闭场后冷清之极。在这里,陶羊子看到了那么多名角,他们在眼光集中处,不时地得到掌声与喝采声。陶羊子也看到了那么多阔佬,他们一掷千金,身架的气度合着花钱的气度。陶羊子对人生又添了一重感觉。

在戏院做了一段时间,陶羊子熟悉了工作,得空就抬头来看一看演着的戏。陶羊子起初对戏没有多少兴趣,觉得那与说书一样,故事是编造虚构的,灯光与化妆,舞台与布景,更添一层虚幻色彩。慢慢地,陶羊子戏看多了,他本来就有历史知识,对戏里的世道沉浮悲欢离合的种种情节有所感悟,觉得其间彰显着善恶。色彩有黑白,善恶分黑白,虚实呈黑白。

戏与人生亦是两重黑白。陶羊子一直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戏里的人生又是另一重的生活色彩,两相对应,就像黑棋白棋。戏与棋也就有了联系。陶羊子突然就懂了戏,能欣赏了。

戏院老板冷眼观察,发现陶羊子手脚勤快,举止文气,是个有知识的,就让他单管包厢的打扫与招待。很快,陶羊子熟悉了戏院包厢的一些常客。陶羊子注意到一位身穿中装夹袄、年龄不足四十的中年男子,他作派随意见潇洒,举止文静见儒雅,总是订着第三个包厢,看戏时,偶尔会掏出笔在纸上写点什么。后来,陶羊子知道他名叫秦时月,常给报纸写文章,点戏评戏。因为这个,秦时月深受戏角儿的青睐。

这天,戏演结束了,人群往场外走时,一个女演员没有卸妆,就从后台跑往包厢。陶羊子认出她是演青衣的,眼下刚唱红。远远地看台上的她是那么漂亮,但走近了,看到她的脸上并不光滑,疙疙瘩瘩的。陶羊子正认真看她,被她瞪了一眼,吓得退在了一边。

女演员看到包厢里的秦时月便用手帕一甩,用戏腔热热地叫着:“秦爷,你也不来看我。”

秦时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抱拳揖了一揖:“花角儿,不敢劳驾。”

花角儿摇步扭身走得快,撞在了陶羊子搁在厢角的茶杯上,陶羊子伸手过去稳住了,却有一点茶水泼在了花角儿的戏装上。花角儿尖叫起来,那声调也带着戏中的哀哀之腔。

戏院管杂工的李管事立刻赶过来,冲着陶羊子说:“你是怎么侍候的?”抬手要打陶羊子耳光,被秦时月拦住了。

“无心之过,不为过。”秦时月说。他让了让身子,让陶羊子站到了他的身后。

见秦时月为陶羊子说话,李管事就陪笑退后,掏出手绢给花角儿掸水。花角儿也不说什么了,朝着秦时月,眼角带媚地说:“秦爷对其他人总是好的。”

秦时月说:“对你自不同于其他人。”

花角儿拉着秦时月到后台去。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见着秦时月这样的人物,富不显,贵不骄,清神静气。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想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去了后台,一支箫音响起来,各种乐声随后配着箫声。

花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合着的箫声宛婉转转,陶羊子都听迷了。

平素坐在包厢里的秦时月,总有着一种孤独的神情。按说他有钱又有闲,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缘这样的才气,不知还会有什么愁烦事。

陶羊子卖报时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从戏院回去,帮女老板提了第二天要用的水,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累得很,没别的想法,只看一会儿报纸。他又看到了秦时月写戏角儿的文章,分析得细微精到。

渐渐地,陶羊子在戏院听戏的时候,也能体悟到唱腔的味道。从戏的韵味想到了棋的韵味,他的思绪入到棋里又入到戏里,慢慢地能体悟到各种味道。戏与棋都是可以细细地品的:有飞扬的韵味,有飘逸的韵味,有细腻的韵味,有豪放的韵味,有盘旋的韵味,有清明的韵味。层次低的戏角儿,就是唱不出自己的味道来,就像低层次的棋手下的棋,总缺少那点意味。

秦时月像一个远远的人生,多才又多艺,潇洒而高贵。陶羊子明白,他对戏便如他对棋。

陶羊子卖报养成早起的习惯,不管前一晚是什么时候睡的。他起床后,吃了女老板准备的早饭。现在他有了工作,按月交房租给女老板,还继续帮她做事,女老板越发地显着亲热。陶羊子一时有点心乱,就走出楼来,却不知上哪儿去。就见胡桃瘦个儿的身子出现在街口,老远地叫着“羊哥”。陶羊子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像对着一个经常胡闹的小弟。

胡桃说:“羊哥,有好事找你呢。”

陶羊子停下来,不知胡桃又会找什么工作给他做。陶羊子做什么事,就安于什么事,戏院里的事他已经做习惯了。

胡桃走到面前,看了陶羊子好大一会说:“羊哥,你今天神清气爽,满面春色,看来交着桃花运呢。”

陶羊子只是笑笑。他不喜欢听胡桃胡诌什么命相,更不习惯听胡桃他们谈女人,他们才多大?还是一帮孩子呢。

胡桃说:“桃花运又叫桃花煞,对有的人来说是运,对有的人来说是煞,运旺时,成桃花公子,女人不断。运衰时,便要栽在女人桃花裙下,受女人害,破财遭灾。”

说到命运时,胡桃显着一种荒诞,特别他这点年龄大谈什么命相的桃花运。

陶羊子说:“我会有什么桃花运呢?”

陶羊子不由想着了女老板。眼下他确实有对女人的感觉,那是他内心里的隐秘,却似乎被这少年看清了,不由有点脸上热热的。

胡桃盯着他看:“就是就是了。我看相是没错的。不谈什么阴阳五行,我只看相,相上告诉我什么,我就怎么说。走走走。”

胡桃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羊子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钓鱼街白天静静的,街面店都关了门,街边巷口才有一、两个小店铺营业,走着的人都是懒懒的。

“这是哪儿?”

“就是这儿。”胡桃脸上笑开了花:“带你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陶羊子说:“女老板?”心想胡桃年纪小小,却认识那么多的女老板。不由又想着了女老板眼斜睨的热乎模样。

“女老板?也是。她是她自己的老板。”胡桃有点兴奋地说:“她可是个好女人老板。我看羊哥你是个老实人。不过再老实也是个男人。男人嘛,总要走这一步。我怕遇上个宰你的女人你就惨了。这个女老板是不会宰人的。真好的一个女人。你不可能想到的好。特别是头一次……”

陶羊子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这个还有点孩子模样的胡桃,到底玩什么花样。胡桃似乎有不可穷尽的精力与想法,也常以广交朋友而得意。

胡桃走到小街深处有点冷僻的一个屋前,这个屋子顶斜搭在旁边房子的山墙上,关着一扇小小的单门。胡桃用手拍了拍门,第一声拍得重,意识到什么,便轻轻地拍,侧着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就听到里面踢踢塌塌的拖鞋声,门开了,露出女人一张脸和半个身子来,女人穿着一件睡衣。陶羊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如袍的洋式睡衣,睡衣质地很软,显着女人前胸饱满的凹凸。

“是你这个小鬼头,大清早跑来敲什么门!”

“现在还是大清早啊?”对着这个年轻女人,胡桃却显得文雅,声音也放低了,像是在嘀咕着。他又兴奋起来说:“尤姐,我给你带了一位大哥来。”

被叫做尤姐的女人已经看到低着头的陶羊子,她移开了一点身,让他们进屋。她的动作依然带着睡梦中起来的样子,懒懒的。对着生人,她穿得那么单,一点都不在意。

进得屋子,一点暖暖的夹着脂香气和说不清的甜滋滋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下沉的感觉。

“带人来,也不拣个时间,我正做着好梦呢。”

“换个时间,你又不得空了。”

“小鬼头,你还来说你大姐。”尤姐就在胡桃头上用勾起的食指敲着。胡桃微微地缩着头,歪着脖子,由她敲着,嘴里申辩着:“对尤姐你,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谅你也不敢。要敢,下次来就赶你出去。”

胡桃朝陶羊子挤了挤眼笑。陶羊子看到屋子里有一张床,床边上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些脂粉,竖着一面映着窗帘外一点亮色的镜子,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陶羊子想到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多年前在小镇,就听乡下的人说到城市里有“堂子”。

陶羊子并不清楚,这条钓鱼街此时不在营业时间。一到晚上,那实实的是灯红酒绿,到处是浓妆女人,招着、叫着、凑着、拉着,可谓“群莺乱飞、杂树生花”了。

女人看着腼腆的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着头。

“我就是带羊哥来。实在不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呢。”胡桃显得是为别人着想。他说着移身往外,走近陶羊子,对着他耳边说:“尤姐说过,对第一次的男人她都不收钱的。”他虽轻声说着,脸却朝着尤姐,似乎并不避她。

“你这小鬼头……”尤姐冲着胡桃举着勾起的食指,胡桃逃似地去了。

陶羊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正视尤姐,瞥了她一眼,看见的却是她突起的胸脯,他立刻又脸红了。

尤姐却不像对胡桃那样对他,轻声问:“大哥姓杨?”

陶羊子弄不清她的年龄,只觉得她做他的大姐才是对的,支吾着说:“陶,那个陶瓷的陶。叫羊子,就是那个羊羔的羊。”

尤姐笑起来,伸手一拉就把他拉在床上坐了。

“看你年龄不小了,真的还没有过女人?”

说着便靠近过来,一股浓浓的脂香气连同她身子暖烘烘的柔软,一下子都进入了陶羊子的感觉。与她一比,女老板连同所有女人的味道都似乎浅了、淡了。

“我不……哦,我是……胡桃他说的,不是的。他没说这个……”

“什么是,不是,这个,那个的。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不是说的,什么说的都骗不了我的。那个小鬼头天生是个骗头子。是不是头一次,我一试就知道。”说着,她一屁股坐在了陶羊子腿上。仿佛是一堆柔软温暖的绵团裹住了他的大腿,带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光滑触觉。陶羊子立刻意识到,除了那件睡衣,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完完全全的滑溜,整个睡袍在她身上滑动着,随时会完全地溜下来。

同时陶羊子猛然感觉自己下面直矗起来,无可抑止地膨胀着,像要迎着她滑腻柔软的一切。有一种让他沉进去的欲望,带着磁力般地摇晃着,召唤他爽性沉到底。

陶羊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深处的感觉也刺激了他内心中的积淀,这是自小以来所闻所知而形成的,也许是“第一次”这个词太强烈了,他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反应。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闯出门去,身后的她莺莺燕语地说着什么,带着绵绵无尽的笑意。

冷风穿巷吹过,陶羊子越发觉得身体热热的,而他的下面更加明显地直挺挺着,并带一点酸胀感。他略略弯着一点腰,埋头往前走去。刚才屋里的感觉,还残剩在他色、声、香、味、触、意之中。

他很想回过头去,把自己的身体与整个感觉都沉入那屋里,但他的步子却往前越走越快。然而直挺的感觉越发明显。他想着,努力想着,尽量想着:我的第一次怎么能失落在这个地方,失落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他的意识中仿佛在做着天人之战。

走出这条小街,路人多了一点,一些人的眼光朝着他,仿佛都在提示他是从这条街里出来的。他急匆匆地想再转一条街,偏偏那感觉还是褪不下去。

突然他迎到一双十分醒目的眼光,眼光是熟悉的。他凝神看去,迎面而来一个人,也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清丽的女性,是一个他认识的女性,是一个在他记忆中翻来覆去的女性,她是梅若云。

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看到她。他的脸一下子又热起来,一副窘态。他想过多种见她的情景,却从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景里遇见她。

梅若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遇上陶羊子。她微笑着,一点淡淡的红晕浮起,仿佛飞浮的白云之间映着一点艳阳之色。

“你从哪里来?”

梅若云只是随口问的,陶羊子却心里翻了五味瓶。他嚅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回答她,却无法告诉她事实,内心又不想骗她。他的尴尬神态,使不明就里的梅若云也不自然起来。

他们走在街道上,他没问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去哪里,两个人只顾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背对阳光的身影总在前面晃悠,陶羊子追逐着自己的身影,只想离后面的那条钓鱼街远些再远些,赶快脱离那蚀魂的气息。

慢慢地,梅若云宁静的神态有如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浸润着陶羊子,他能挺直起身子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惶恐。

人力车、马车、脚踏车,还有汽车在街上来往驶过,浓荫遮掩的街道长长地延伸着,显着比秀美的苏城多了一种都城气派。

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南城多座城门楼中最大的一座古城堡。这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城堡有三道瓮城和四道拱门,还有敌楼,是古代冷兵器向火兵器转型时期的产物,城垣史上并没显出多大护城价值,但城的建筑确实是壮观雄伟。他们站在古城堡高高的垛口间向外看,只见护城河水守在高大的城墙下顺势流淌。这条漫长而宽阔的护城河,久远地伴着内城垣和外城墙,盘桓流经整座古老都城。

清凉的气息已渗透陶羊子的意念,使他内心平和了,滤净了。

上次相见的时候,他们还是在苏城,现在却是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两个人有成人交往的感觉。陶羊子看看她,发现与以往的她似乎不太一样,她的气质变得华贵,含着一点稳重矜持,还带着一点欣喜,又有着熟稔感。她并没有远离过,因为有着几次梦里的感觉。

“你来南城多长时间了?”

她的话像拧开了他的话龙笼头,陶羊子看着护城河的缓缓流水,说起这几个月的事,除了女老板与刚才的事,他统统说了。他说到了小鬼头胡桃,她听得直笑。在她听来,胡桃做的事很好玩,很想见一见他。

人生的路像云彩映着阳光似地亮起来。多少时间来,他一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来南城,现在似乎也有了答案。他还年轻,有着力量,能做许多的事。

他对她说到了戏院。

“我就想着,你也许会来看戏。”陶羊子多少次看着戏院的人群,想像着她坐在其中看戏。

“我不喜欢戏,觉得假。看了两次,演得哀哀伤伤地让人流泪。想着都是人编的故事,我也就不看了。”

“戏里的故事有着想像的色彩啊。”

“但我喜欢戏词,特别是元曲,单从词上看,就含意丰富。”

她对他念了一段王实甫的《西厢记》中莺莺送张生的曲词:碧云天,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也对她谈到戏角儿的唱腔,形容那韵味:有甜美妩媚,有宽亮深厚,有刚劲苍凉,有抑扬婉转,更有颠、挑、滑、康、刚、柔、起、落、轻、重、顿、断、颤、连的多种唱法技巧。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她本来就喜欢音乐,不由地被他说动了,答应了再去看一次戏。

“你不下棋了吗?”她说:“我喜欢棋。对弈时虽然静静的,但下棋是有想像有色彩的,是有更深层次的对话与交流的。与人下棋,不在胜负上,而在黑白的融和之间。”

天色碧蓝,风吹落几片深棕浅黄的树叶,如花瓣般飘浮在水面上,随流打着旋。与她在一起,他的心境变得美丽。

陶羊子想到了那些日子为钱争一子输赢的棋局。

“这段时间我也常与人下棋。在院子的秋千架边摆一盘棋,静思养心。许多生活的杂事都忘了。他说我的棋,格调很高。”

“他是谁?”

“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大的少年。他真是个棋迷。”

梅若云说到这个少年,宛尔笑着。

“下一次你带棋出来,我们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他们约定了:她要再去看一次戏;他们要再接着下棋。

离开梅若云,陶羊子神思飘移地往回走着。走到前面市口时,他看到胡桃与小六子在和一个女的争着什么。胡桃见了陶羊子,叫着他,想拉他去做证明。

“你问问这位大哥,我们的算命是不是最灵验的。”

“你不是陶羊子吗?小羊子!”那个女的突然叫着。陶羊子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是任秋。

任秋完全变了一个形象。从小精致的脸,越发显着了成年女人模样,似乎还化了一点淡妆。

任秋受过任守一的教育,随随便便地就戳穿了胡桃的骗局。

胡桃见女人熟悉陶羊子,不再多话,拉着小六子就走。走近陶羊子的时候,胡桃挤挤眼,问了一句:“滋味怎么样?”显然问的是那个尤姐的事。

任秋跟着问:“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滋味?”

陶羊子吱吱唔唔的,打着岔,问任秋与胡桃是怎么回事。

“我出来逛街的。没想到就遇上了这帮贼骨头。”任秋说着。“你怎么与他们认识的?”

陶羊子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你住在哪儿?任师父呢?”

“你就没有问问我,我好吗?”

“你可站在我的面前啊。”陶羊子说。

“站在面前也不一定好啊。”任秋嘟着嘴。陶羊子有回到从前的感觉。

“阿爹把我丢下了。那天只说他要去一个地方,有紧急的事。说不好带我去,他就走了。说有人会来照顾我,后来就来了一个人,给了我一些绣品让我做。”任秋口气中带着埋怨,接下去,也不知真假地说:“阿爹临走时说,要有陶羊子在,把你托付他就好了。”

陶羊子也说了他的情况,说到他目前在戏院做事。任秋说:“我可想看戏了,我还一场戏都没看过呢。”

陶羊子答应着任秋,什么时候带她去看一场戏。

“你还天天下棋吗?”

“已经好久没下了。”

任秋笑了,笑得很灿烂。陶羊子发现她还是很美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往上去,很清晰的一条鱼纹,却越发显着她皮肤的光滑。她也会用眼斜睨人,一副妩媚的样子。

任秋说:“我不喜欢人家下棋,花那么多的时间,坐在那里闷都闷死了。有什么来头呢?就是一盘输一盘胜,又算得了什么?”

任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得实在。世界上许多的人不下棋,也许都是这样的想法吧。

陶羊子问任秋准备去哪里。

“我刚做完一批绣品,正想买一点好的吃呢。”

陶羊子就跟着任秋走,他们走到了内城河边的繁华街口上,到处是卖杂货的小摊。陶羊子想到,还是在苏城时,他们一起逛街,他买糖人给她。

南城的街市热闹。特别是街头街尾,摆着许多卖杂货的摊铺,任秋饶有兴致地逛着街,她特别喜欢看小玩意儿,一个一个摊子看着。看到铺在地上的货摊上,搁着一只玩偶羊,她看着他问他这羊好不好。陶羊子对这位小时的玩伴,可以直望她而不脸红,不用逃避眼光。而她斜睨着眼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着异性的感觉。

那只羊肥肥的,贴着真的白羊毛,形象很逼真。陶羊子付了钱,任秋高高兴兴地拿着羊子,在手上比划着欣赏着。

转了整个一条长街的摊子,拐到一条小街上,那里是菜市,也摆着水果挑子。任秋挑了一些菜,斩了一点肉,接着又买几个黄桃。她拿着黄桃的时候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

任守一从来就认为,食能果腹就好。一直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任秋,在城市里也没享受过口福。

任秋不住地与人还着价,陶羊子跟着就付了钱。

“今天让我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购买欲。”

任秋表示着她的谢意,同时她挽起陶羊子的胳膊。在这座都城里,陶羊子看到过许多男女挽手走在大街上。然而任秋的这一动作,还是让他有烫着了的感觉。任秋也有点脸红红的,想来她也是看多了,头一次这么试着做。

“人家都是这样的,哥哥妹妹也都这样的嘛。”

陶羊子感觉任秋便是他的妹妹。

他们挽着手走了一条街,在街口分了手。

“你要常来看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习惯南城呢。就喜欢苏城的幽静。南城太乱,也失谱。”任秋朝陶羊子挥着手说。

陶羊子赶着去戏院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真是怪,说是桃花运,还真和女性有缘。来南城,他从来没有与年龄相仿的女性接触过,今天一天中接触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