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陶羊子在戏院里领了薪水。戏院里正在走台《戚继光台州战倭寇》的戏。陶羊子站着看了一会,想到了任秋。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他想起了她买东西时的神态情味,想着要请她吃一顿,就去找她。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棋上有高于人的才能,多少带着一点年轻的虚荣心。只是最近的两盘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棋力也就那样,从虚幻中落实下来。但他毕竟下了两盘痛快的棋,感受到了棋的份量与魅力,重新拾回对棋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境快乐。他当然很想与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受。他想到的是任秋,而不是梅若云。不是他不想梅若云,只是他感觉到梅若云合着一层,又隔着一层。这隔在于他的心,合也在于他的心。
陶羊子在巷子里就看到提水的任秋,衣衫拂拂,风韵绰约。他赶上前去,走近任秋身边,想让她看到自己。哪知任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提水向前走。见任秋推门进去时,陶羊子伸手过去,提着了她的水桶。
任秋扭头看到是陶羊子,说:“是你。你来了。”
陶羊子说:“我来啦。”他显得亲近地提水进了院子,任秋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陶羊子提着水一溜烟地走去,把水倒在缸里,正要与任秋说什么,任秋却已往房里走了。陶羊子赶过去,这就看到了房里戴着瓜皮帽的任守一。
“师父!”陶羊子觉得有点惊喜。
“本来就要叫任秋去找你。任秋告诉我了。知道你在南城。”
任守一靠在竹躺椅上,背倚着花布棉垫,朝陶羊子招着手,让他近前坐下了。
陶羊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任守一,包括最近下的两局棋。只是没说与任秋的接触。任秋在择菜,碧绿碧绿的豆角堆到了碗口。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事,便问任守一:“师父你都去做什么了呢?很想听你谈谈对棋的看法。”
任守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陶羊子看到那上面光光如也,还烫了九个香疤。
任守一当和尚了。这些日子里他避着官府,躲到灵隐寺里,听了几天的经。本来他便对人世深有所悟,听到经文中一句:“应无所住”,生出了特别的感受,于是决定出家。
“你总算避开要你辅助的官府人了。”
任守一长叹一声,说:“又如何能避得开?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要在庙里听经学法,反而好找,无可躲避了。寺庙在这个时代,弄不好便受兵燹,大和尚为保寺庙,嘱我应以天下为重,众生在心。早年和你谈到儒家平天下,佛家以大乘度大众,两者合一的。如今握枪杆子的各是各主意。为求免除战祸,我反而更多的时间,奔走在军阀之间、党派之间,南来北往地做和事佬,不计善恶,只求慈悲吧。人生即苦,也就不计奔波之苦了。”
人言:为僧得闲。任守一为僧却难有半日闲了。不过他反而显得脸色红润。本来说僧人戒多,想是他出进在高楼侯门,伙食总是好的,再怎么吃斋,油水一多人就胖。
任守一说到了日本的棋。他接触过日本的棋手,日本的棋是中国传过去的,眼下确实高出中国不少。说棋理,其实也是人世之理,合着人生社会。日本国的经济、军事力量都比中国高不少,明治维新虽学的是西方,但保持了文化传统的继承,使民族性得以凝聚。中国积弱已久,偏偏外面又有这么一个虎视耽耽的强国。日本人多国小极具帝国扩张性,总想在中国获取更大利益,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一战,只是时间问题,那将会有多少人在劫难逃了。可中国军队的掌握者,目前还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你争我夺窝里斗。他的奔走周旋,就是想让各方力量团结起来。
说着的时候,任守一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的任秋,放低声音问陶羊子:“听说小秋与你常常见面,相洽可好?”
任守一问得情切,陶羊子不免显出一点年轻人的脸红。虽然他与任秋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的想法怕是瞒不了师父法眼的。他一直认为师父能洞察人的内心。
“好好。乱世之中,山门之内,儿女难以顾及。小秋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此生一段斩不断的缘。好在有你。她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孩,随心而往,喜好恶苦,也属常态。可多少年跟着我,没得什么好处。日后烦你多辛苦,也是有缘。不管中间有多少变故,人生有缘总相聚,生死风尘得感悟吧。”
陶羊子听得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师父多少有点托付的意味,就说:“师父,任秋如同我的妹子,自然不会让她吃了苦去。”
任守一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念了一句佛。这一声佛还是头一次听他念出。陶羊子感觉师父真是个和尚了。
“来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倒很想与你下一盘的。”
陶羊子的棋包正背在身上,很有点忐忑不安地拿了出来。任守一看到残破的棋,只叹一声:“劫运难避,善哉善哉。”两人铺下棋盘就下了起来。
任秋一直没再过来,也许父亲与陶羊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不好意思过来,在门外响着悉悉索索的声音。
走了几步。任守一说:“你的棋已有全新气概,想是常年磨砺已生结果,我看不久会有大变化。”
陶羊子和任守一还是在小镇时下过棋,更多的是看任守一下棋,听任守一讲棋。现在他发现师父棋风还与从前一样,如说棋如人生,那么师父的棋中也带着一种奔波飘零的感觉。
偶尔能听到房门外任秋在炉灶前烧菜的锅碗声。她很喜欢父亲回来了,在外忙个不停。又听她的说话声,像是应着别人的问话。
“找我父亲有事吗……阿爹,有人找。”
说着便有人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是个副官。他看到光头的任守一,立正行了一礼。
“我是芮总府的,芮总有请任法师。”大约是芮总嘱咐了的,这个副官的口气很恭敬。
“呀呀呀,我正过着棋瘾呢,你看你看……”
副官说:“芮总大概也是找你下棋的。芮总的棋可是赫赫有名的。”他的口气中明显表示芮总的棋了不得,能与芮总下棋也是了不得的。
任守一看看陶羊子。陶羊子知道任守一心气高,并不把权贵放在心里。任守一却哈哈笑了两声。师父成了和尚,自然火气小了,不会与这副官计较了。任守一将手中棋子搁到了桌上,开始收棋。陶羊子说让我来。任守一继续收着棋。副官也上前,想来帮忙。任守一却阻止他,说:“下棋的人收棋,这是下棋规矩。就像念佛还须自己念。”
任守一收完棋,对陶羊子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副官去了。
新年快到的时候,南城的气候特别冷,出门来,踩着薄薄的冰。街道上,多见的是兵车。
这段时间,陶羊子没再见到任守一。他去过任家,觉得任秋也有点变了,也许因为父亲做了和尚的缘故。他带去一些菜,任秋做着吃了。虽然和他也说说琐事,市面上的,商店里的,说上两句也就没话了。陶羊子对女人总是摸不清她们的意思。她们是善变的。特别是未成婚的姑娘,各种情态,一日三变。
见过一次梅若云,她与父亲一起来看戏。那台戏轰动了南城,听说是从北平来的头牌京剧旦角。此前,戏院的海报在街上贴了三天,介绍主演的那一大块版面空着。无胜于有,越发让南城人都在问,到底来的是什么戏角儿?陶羊子真正看到这位名角儿,人倒是挺平易的,人上之人,名气到了极点,也就回复自然了。那气派还不如一个当兵做连长的。
梅若云和父亲一起到包厢去见秦时月,与端着毛巾的陶羊子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眼光似惊鸿一瞥。
梅若云没有和他说话,父亲跟前,略略低着一点头,微微地有点红脸,失去了单独在他面前时显着的飘逸气质,像个平常的富家小姐模样。
南城的两盘对局让陶羊子又进入了棋。白天,独自在房间,他就摆着棋,把两盘棋复了许多次了,摆几步,又联想起过去的那些棋谱,虽然棋书只剩了几页残纸,但谱都在他的心里。他现在对古谱又有了新的理解,仿佛对着一个个不同的人。对棋,过去他感受到的是天地自然,仿佛棋就是自然中的生物。而现在他由棋感受到了一个个人,连同他们的心态与他们的社会背景:袁青的棋有着孩子的斗狠,连带着奇妙的想像力;松三看来飘忽的棋风,却显着某点民族性的斗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几步棋,仿佛整个棋盘都虚幻着。而梅若云每一步像是展着一尘无染的飞羽,缓慢地回旋,无声无息。
这天,就听女老板在下面叫着陶羊子。她很少这么叫了。现在陶羊子每个月交房费,还补交了以前的房租费。女老板不再像雇主,而像服务周到的店主,有时还送饭到房里来,露着的笑也不同了。
社会就是一种变化着的人像。
陶羊子下楼,在楼梯口就见女老板迎着,声音低低的:“是芮总府来的人……你什么时候与芮总府有了关系?”
芮总府的马弁就站在门口,朝他说:“让你去下棋呢。”
陶羊子想转身去拿棋。马弁说:“芮总府还没有棋吗?我那天是逗你玩呢。要说,芮总府多的就是棋和棋手。”
陶羊子笑了,想到自己是习惯了,听到下棋就拿棋。
汽车在街上开得很快,陶羊子还是头一次坐在开得这么快的铁家伙之中。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从街上呼啸而过,经过有着洋人领事馆的那几条街,才缓了下来。
马弁在车里还说着:“你的棋并不怎么样,架子倒有。”
陶羊子有些不解。马弁说:“说了来下棋,还让人来请。”
陶羊子心想,俞参谋本来就说要他听候通知的,没人通知,他又如何去芮总府?不好分辨,就没说话。
到了芮总府。俞参谋在三进的厅里,见到他,执着他的手说:“陶先生,这些日子忙,也没有让人找你。是芮总想到你,说了让你来,芮总很想与你下一盘的。你是高手。芮总是十分喜欢高手的。可他最近国事繁忙,小日本那边动静多,刚才还在说让你来,他这就又被委员长找去了。这样,你就与其他棋手下一盘吧,好在今天有几位研究会的棋手在。”
厅里站着坐着几个人,想来都是棋手,门口还有芮总府的管事,有棋看,都候着。棋手都穿着长衫,一个个显得文气,他们本来就家景不错,有钱有闲的。听说来的棋手是一个戏院扫地打杂的,都感奇怪。待见了陶羊子,觉得他也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穿的衣裳却显寒酸。
俞参谋作介绍,陶羊子一一见过了。这一个从东北来,号海神算;那一个从云南来,称西南王;一个从岭南来,还有一个从北平来。另外两个有事,没见着。陶羊子知道,这些各地来的棋手,都是那块地方的棋坛霸主。凡在地方棋坛称雄的,都会听到南城芮总府棋士的名头,这里有的就是棋坛精英,不免就会赶来寻找机会,有的是冲着以棋会友,有的是冲着芮总府优厚待遇,能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棋力高强者。
没看到袁青。他只要遇上棋手,便去与人杀棋了。其他围棋研究会的棋手,本来在各个地方,也都是到处找好手下棋。然而进了芮总府,有了芮总府棋士的名头,下棋便要选对象了。研究会每月有酬金,十块到四十块大洋不等,加上最高棋士声名,自然面子是丢不得的。他们都在外面下,以芮总府棋士的名头出去下棋,属棋坛最高档次,自是受一等一的尊重。对手求下一盘棋,都要找到门路,并献上彩金,往往一盘要几块大洋。久而久之便害怕输棋,在芮总府常见面,却互相下得少,害怕说是输过的,不免被压着一头。
这样的棋手,棋力长进自然受到抑制。
芮总出门时,丢下话来,要让府里的棋手与陶羊子下一盘。要是陶羊子在外省名声极大,谁来试一把,都不会推辞。可陶羊子只是个戏院扫地打杂的,胜了没一点好处,输了可就没脸了。所以陶羊子来前,这里的棋士都在推,心里悔着:今天怎么没想到和那两位一样,说有事去了呢。不过也都存了个心,下棋人十分希望能看到一盘好棋,看实战与事后看人复盘,心境与感受完全不同,漏了看的机会也实在是可惜。
总得有个人下,到陶羊子来时,他们还都在奉承着别人,一个个说:你强你强,该你来下这一盘。
俞参谋便说:“各位是不是要抽个签拈个阄?”他是用玩笑口气说出来的。
矮小精瘦的西南王屈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大刺刺地说:“来来来,别人不和你下,我来杀你一盘。”
陶羊子很高兴有人与他下棋了。他本来就怕像上次一样,把他冷落在一处。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胜,南城的两盘棋,让他有所感悟,勾起了他的棋瘾。他很想会一会这些芮总府的棋士,确定一下自己的棋力。
坐下来后,他问了一声:“请问你是几等?”
西南王怔了一下:“什么几等?”
陶羊子不敢再问。他发现芮总府里的这些棋手很奇怪的,而自己也许问得有点冒昧,棋士分几等,是由芮总定的,谁也不想说出自己是几等来。
俞参谋大声说:“这位是西南王,打遍西南无敌手。”
西南王干笑了一下。陶羊子听说是西南王,想到秦时月说到过芮总府的棋士都是各地棋坛霸主,不由心生一点怯意,说:“我执黑先走?”就想伸手拿过黑子棋盒,却被西南王的手打了一下。
西南王自己伸手进黑子的盒里抓出一把子来:“猜。”
看来还是把他当对手了。陶羊子看一个个棋手神情肃然,心想不知是秦时月在芮总府推荐了他,还是任守一来芮总府提到了他,他们会这么重视他这个新手。
陶羊子取出一个棋子猜单,又没猜对。他拿过了白棋盒。这种猜棋也奇怪,有时候会一连多次猜对执黑棋,有时候又会一连多次猜错拿白棋。陶羊子这几次都猜错了,不管是猜单猜双,都是错的。他交了白棋运了,好在都没有输,运气还不错。
西南王不客气地在棋盘上“啪”地摆了一子:星位。
陶羊子在自己的下首放了一个星位。西南王在对角星上放了一个星位,陶羊子也就在最后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这盘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时,称为“座子”。座子占着的四个角,与声韵一般,名为:平、上、去、入。
西南王在棋界是以搏杀出名的,搏杀的设置与计算能力,使与他下棋的人往往会被杀出一身汗来。他以屠龙为兴,当初在昆城,连续与西南五大高手对局,每盘屠龙,连屠五条长龙,获得了这西南王的名号。
走出对角星来,合着西南王的意,他就是要分隔盘面,立刻进行搏斗。黑棋立刻开始进攻,挤着压着白棋,使起搏斗之术。可是白棋总是飘忽开了,让黑棋发不起力来。善搏杀的棋走得重,陶羊子也就借力在外面行棋。西南王围棋之时,攻在角边之上,陶羊子却东一子西一子,下得空灵,几个子就围起了一张网。旁边看棋的高手,开始为西南王的进攻感叹喝采,有的还去另搬来棋,想研究搏杀变化,慢慢地他们就不动身也不动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毕竟懂得棋势棋理,转眼见白棋脱出身来,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就解脱了黑棋的搏杀纠缠。
这段时间,陶羊子手无棋谱,却意存棋谱,并有了自己的心得,他觉得古谱里的搏杀太多,研究的便是如何解脱取势,特别是与日本棋手松三的一局棋,让他多有所悟。他悟得透,学得快,不由也借用了松三的一些手法。
于是,看棋的棋士们就看着陶羊子怎么样解脱布网。就像西南王从头到尾扛着一柄铁锤。这柄一下就能致人死命的沉重铁锤,最强的对手,也经不了他的三锤。可是眼下他是扛着这柄铁锤到处赶着人对打,有时把锤子举了起来,但眼前却不见了对手,提着锤子再去找。找来找去,举来举去,他的力量都白耗了,还是无处发力。眼前他可以追赶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围成了院子。而这院子也越来越小,变成了房间。他在一个个房间里,继续举着锤子赶着对手。但对手已化成了房间圈着的一道道围障,他想举起锤来锤一下围障,可这如网的围障却有着韧劲,怎么也锤不开,要命的是他举锤的力量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虽然还是在中盘,看得出可以翻覆的地方很少了。西南王的棋慢下来,几乎停下来,他对着盘只顾看,就是不下子。前一步看了有一刻钟,接下去一步就有半个小时了。那些等着看他下一步怎么放胜负手的棋士,都已失去耐心了。只是想看到结果,他们也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对手,到底该怎么行走。
厅里棋局凝定,门口走过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芮总。他与欧美大使谈的是日本在东北的事,一个个大使却讲着滑不溜鳅的外交辞令。芮总怎么也弄不清他们的用心。欧美各国虽然不满,却都不愿与日益强大起来的日本交恶。弱国无外交,芮总就是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于是他回来了。本来他就约着下一盘棋的。要早知这样,还不如按原来所约了。
芮总直接往厅里走。见厅里正在下棋,众头交汇地看着。芮总喜欢下棋,也喜欢观棋,只要他在,便作裁判,一盘棋看到结束。只是现在他突然不想进厅了。他一进去肯定那些人都会站立起来,便把一盘好好的棋局都打乱了。
芮总是讲威势的,有一次他去黄淮战场的指挥部,进门见一个校官正大谈打仗,眼朝着他居然没停口地立正敬礼。他当下便撤了这家伙的职。这个校官实在不懂打仗就是为搏得长官的地位和威严。连这一点都不懂,还打什么仗?
不过,在芮总心里,下棋是大雅事,讲威势就俗了,他当然要注意别打扰了一盘好棋。
芮总在隔壁房间坐下了。刚才在窗口他看清了正在对弈的年轻人形象,其他人都看着棋,只有这个年轻人以暇待劳,直着身子候着对手落子。芮总又觉得他的模样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的了。
那些看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芮总回来,只有俞参谋虽看着棋,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赶着过来,见芮总在想着什么,便在桌边放下了一盘棋,在一旁站着了。
芮总过一会说:“下得怎么样了?”他也是急着想看棋局,可对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当然还是先复盘看为好,可以知道每一步棋的来龙去脉。他不想去厅里看棋,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至于撸了局,先复盘给他看吧。
俞参谋一步步把棋复了盘,每逢精彩的棋局,芮总有事无法看到,都是由俞参谋来给他复盘讲解,俞参谋一边复盘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芮总喜欢俞参谋讲棋,他曾经说过,俞参谋下棋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对棋的看法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讲解得更好了。
芮总很有兴趣看着俞参谋在盘上放的棋,看到布局上黑棋一冲再冲,点头说,正是西南王的手段。随后看到白棋一味飘走,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下棋的?
俞参谋笑说:“说到棋理,白棋实在不合古来棋路。中国古代的棋便是以搏杀为主的,为了不让一边棋形成大空,便设了规定的座子。而现代棋,取消了座子,便生出了各种走法,特别是日本人的走法,重的便是势。”
厅里的黑棋再走了两步,完全停了下来。西南王支着下巴,默想了一会,看得出无法再走下去。在高手看来,目数相差是明显的了。黑棋好多地方硬冲,白棋都作退让,根本不在意一、两目上。
西南王下了一手后,立刻站起身来,棋手坐久了,方便一下,也是有的。陶羊子想好了棋,等着西南王来再落子。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西南王回来。
隔壁房间里的讲棋当然比下棋快,已经摆到了西南王下的这步棋。秦参谋出去又进来了两次,还是没见白棋再下。芮总等着看下一步,说:“白棋还没有下么?这步棋有什么好想的?下得胜势还不下,等着看人笑话吗?”
俞参谋点头。又等了一会,芮总说:“他还不下,就叫人去撸了棋盘,赶他出去。”
俞参谋说:“是西南王方便去了。”
芮总笑说:“出恭出恭,一直向东吧。”芮总从下层上来,喜欢说粗鄙的话。俞参谋跟着笑了。
俞参谋又出去一次,进来摆了一步白棋。看得出陶羊子耐不住了,就在盘上下了一步,还把那颗子重新摆摆好。
就这么等着,等来等去怕有半个时辰了。
这里芮总恼了。西南王却不知道芮总在看棋。他脸挂不住,就逃棋了。他还从来没有逃过棋,但在这个年轻的外来人手下,整盘棋波澜不兴,似乎战斗还没打响就输了。他实在不想认输,但要走下去,数起子来,结果是明显的,在这么多棋手面前要投子,实在难看。
芮总又把棋看了一会,有点恼怒地说:“棋上看人品,这个西南王,实在可恶。”
俞参谋说:“只怕是丢不下这个脸吧。其实这么摆着,更丢脸。”
芮总说:“丢不起脸下什么棋!”
又等了一会,芮总不再关心棋局胜负,说:“棋重棋力也重棋德。这个西南王丢的是芮总府的脸,付一个月酬金给他,让他回去做王吧。”
俞参谋并不太喜欢西南王,只是刚才几个棋士都怕输推托,是西南王应了他,不想他就此被辞,便说:“西南王也是棋路不合,找杀找不上,有点窝火吧。”
芮总看着棋盘说:“说到棋路,这个戏院打杂的,有一点上次来下棋的日本人的走法。”
俞参谋点头说:“芮总高手明鉴。这也就难怪日本人松三会对芮总推崇这个陶羊子了。”
“他们不会是早就认识的吧。就有些日本鬼子想心思物色中国人。”
“要说中国间谍,都是财迷心窍,不管做什么事的都有。只是这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在棋上。我查过了,他是从苏城来的,幼年一直在乡下。”
“苏城……慢慢慢……是苏城,我想起来了,是他。这样,你去对戏院打杂的说,让他明天再来。晚上去找到西南王,让他第二天与戏院小子再下一盘,让他一定要执白,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子不会执黑棋。”
俞参谋有点不明白。芮总像是面授机宜:“你就这么对西南王说,让这小子执黑棋,他西南王就会胜的。这小子一旦执黑棋就乱了,我在苏城几年前就看过他的棋。执黑执白,棋力相差就像天上地下。”
俞参谋还是想不透,遵命过去说芮总回来了,这盘棋就别再下了,让陶羊子第二天再来。陶羊子想,棋没下完,第二天再下也是应该的,应着便走了。
看棋的也散了,嘴里都在说西南王丢了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