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打着摇头劫,一边摇,一边不失时机地抢一步先手大官子。方天勤一处也丢不开,想出心思来制造劫材。这两个劫打了几个小时,天已经黑了,这一盘棋,他们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轮到方天勤走,他迟迟地没有落子,俞参谋宣布封盘。俞参谋让陶羊子先离开,随后让方天勤把想定的这步棋暗暗地下了。这一步棋,俞参谋就是要让陶羊子不知情,这样第二天开封,两人都在不知道对方下一手棋的情况下继续下棋。
陶羊子回到围棋研究会南院。南城在长江南岸,临江的北风刮进来,冬季显得寒冷,又没有北方人烤火取暖的习惯,屋里冷冰冰的。
陶羊子脑子里全都是棋。这盘缠斗的乱局,在他的心中是完整的,是有迹可寻的,每一步走来都是合理的。他像看着天勤顽强地一步步走来。不正对着天勤的面,不看着他的手,陶羊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天勤的力量。
方天勤是有这种力量,并且一直显现着这种力量,千变万化,他那股从下层冒上来的韧性依然强劲,在变化中把盘面弄得很乱,往往在乱中突发奇想,从而引向最激烈的搏斗局面。而他似乎永远抱着宁死也要有所得、哪怕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人拼斗。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所得的都是他赚的,而对手往往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得,也就避开了他的拼斗。棋有千千万万的变化,也就有千千万万条路可走,避开走另一条路也是常事。方天勤却在对手的避开中获得了一点优势。而这一点点优势的积累,最终就成了胜局。棋有一种势,只要在一点点上占了优,这股气势便显现在整个局面上。方天勤在棋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这独特的棋风,形成了一种衡定的力量,压迫着对手,以取得胜利。
不少棋手,什么棋都懂,走的也似乎都没错,但没有自己定型的棋风,这种棋手能达棋的高地,却无法达到棋的高峰。因为有独特棋风的棋手,多了一层力量,多了一股韧劲,多了一点色彩,也多了一份灵性。
陶羊子在桌前摊开棋盘,一步步地复着盘,一直复到最后一步。虽然他没看到方天勤下一步会走在哪里。但这个封盘对他来说,是占优的,因为方天勤没有选择,他只有应劫。主动权在陶羊子手上。陶羊子可以丢开劫,也可以继续打下去。方天勤却丢不开。陶羊子可以变换,虽然变换以后,他的一点优势要形成胜局,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方天勤无可变,只能作纯粹的纠缠了。
这许多年后,陶羊子终于在棋上,力量和算路真正地达到了优势,与方天勤奋力一拼并掌握了主动权。
其实,陶羊子不用看棋盘上的子,棋局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原来他总是要对着有实子的盘,思考才全面些。对着自己熟悉的那副棋子,想法就更连贯。而脱盘在心里盘算的棋,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但现在他已不需要借助棋盘,更不需要借助熟悉的棋盘与棋子了。整个棋局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该向哪里投子,会有多少种变化,也是一清二楚。
这是一盘好棋,也是显示陶羊子棋思成熟的一盘棋,显示他能应付各种棋路的一盘棋。展示了他别一种的力量。他不再对黑白有选择,他不需要有什么依托。过去的那种不稳定的心理都远去了。他能战胜一直胜他的天勤了。他能看清天勤的弱点。天勤力量过猛,不择手段地逼人与他决斗,立马见分晓,但他的棋路还是有迹可寻的。天勤对棋的谋算,见长于近距离的搏杀,也还是中国古棋搏杀的一路,虽与西南王不同,在大局上,缠斗的手段还是相通的。他的主动是逼着对手主动退缩,而不是掌握先机,靠棋本身的棋势、棋力、还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动。
有人敲门。陶羊子像被惊醒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都不可能有人来了。棋封盘时,一般不应该有人来访,那是为了避嫌,怕被认为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独自复盘是允许的,因为依然靠的是自己。
门继续地被敲着。敲得很有耐性。轻轻的,持续地敲着。陶羊子只有起身去开门了。
门口站着的是方天勤。
是他。陶羊子并不吃惊。多少年前,他们两个从一个小镇里出来,按说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的。但他俩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对坐下来。
人生的竞争场,对于他俩来说,便是棋。棋,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棋赛,棋争,棋斗。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在揣摹着对方的棋力。特别到了同一个芮总府里,他俩的内心中没有一天会遗忘了对方。
方天勤突然笑了。成人的天勤,更显瘦了。原来脸型的分明之处越发突出,他本来颧角就高,现在越发隆起,尖尖的;蒜头鼻子越发地往两翼张开;眼睛越发的细小了。而成人的陶羊子则是相反,原来陶羊子脸型突出的地方,比如尖下巴,显得圆了;额头也不那么宽大了,与常人差不多了。
方天勤坐下来后,看了一眼盘上的棋,便拿起一颗来,在盘上打劫的地方摆了一步,然后依然笑着朝陶羊子看。陶羊子早就估猜到他会这么走,眼下这局势方天勤也只有这么走。这一招棋不怪,但方天勤为什么会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特意把封盘时密下的这一步棋摆给他看,这就是方天勤的怪招了。在陶羊子看来,方天勤总会出其不意,经常会出怪招。
天勤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谈这一步棋招,他说:“我来,想和你谈一件事。就是我们来一个输赢赌。”他见陶羊子想说话,便摆了一下手。这动作是学俞参谋的。他常与俞参谋一起找女人陪着,陶羊子也见过。
“我想你会说,你不赌。我知道你不想赌,其实不完全。你在苏城余园,也下过输赢。赢家拿两角底,每一子加一分。这就是赌。赌谁赢。我们这一次赌,不赌钱。也不赌赢,我们赌输。赢的人必须放弃任秋。赢的人再也不许搭理她。说白一点,就是明确拒绝她,不再把她当女朋友,或者根本不把她当女人。”
陶羊子知道天勤会使出些怪招来,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怪招。任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他们输赢的筹码?陶羊子一时无言以对。因为方天勤说得明显,他就是要赢这盘棋。而为了赢这盘棋,他可以放弃任秋。并不是赢的人赢到任秋,而是输了的人赢到任秋,这就是是赌输。输的人有彩头,任秋就是这个彩头,输的人可以单独与她交往。
陶羊子想了一想。下棋的人有时头脑清醒,有时也会糊涂。但是这时他很清楚地想到,天勤想赢这盘棋,似乎确定他能赢。陶羊子很想拒绝他。他凭什么!他摆下那颗子,似乎拿稳了陶羊子会与他赌,并接受这个赌输。陶羊子很恨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任秋作赌码丢开。这个人根本没有情,女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还不如他一盘棋的输赢,不如他在芮总府的一个面子。陶羊子为任秋感到不值。但是,陶羊子无法拒绝方天勤。方天勤大概也知道陶羊子无法拒绝。陶羊子想到了任秋,想到了任师父的托咐。就是没有任师父的托咐,他也无法让任秋跟着天勤。他想到了任秋的眼泪。天勤不会认真要她,如果天勤心里有着她,就不可能把她当筹码来赌的。一旦他拒绝天勤的话,天勤就会千方百计地把她弄上手的。
见陶羊子没作声。方天勤用眼盯着他,那眼光在闪动着,仿佛在水上跳着无数颗火星。方天勤偏了偏脸,说:“放心,我没有弄过任秋。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任小姐。我可以对任何女人做任何事,但对她,我还是敬重的。说实话,搂抱是有过的。现在的城市人嘛,这不算什么,是吧?只要你输了,你就能得到她,也并没有伤了你什么面子。你如果不想赌,那么你以后也就别想管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任小姐了。”
陶羊子感觉方天勤说得这么明白,又说得这么无耻。明白而无耻的意思就是:这盘棋他方天勤如果输了,出于报复,他也会把任秋弄到手的。
陶羊子明知这是一个套子。天勤费这么大的心思,就想赢这盘棋,在芮总府众人面前,显现他天勤天生就是陶羊子的克星。要在平时,陶羊子并不太在意一盘棋的胜败。只是这一次他是很想胜的,他很想打败天勤,以雪多年中的失败之耻。
别人也许看不清楚,只有对局的两个人看得清楚,陶羊子知道自己这盘棋是肯定胜了。通过天勤的来访和提出赌输的条件,陶羊子更确定了这一点。因为无论这个劫怎么打。他只管把摇头劫打下去,天勤总会把劫材打光。天勤到无劫可打的时候,就只有取舍劫大劫小了。他只能取一个,而陶羊子只要取到其中一个,就有了优势。关键是在这个打劫之中,把棋盘打小了,其它地方的棋都打固定了。方天勤他再有谋略,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就是有花样,陶羊子也是能应付的。陶羊子很想陪他玩下去,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陶羊子还积蓄着一股气,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这盘棋,方天勤确实没有花样可翻了,而他还是想赢这盘棋。于是,他把花样翻到盘外来了。而他的花样头便是任秋。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以往一旦遇上事,他就弄不清楚。在棋上他清楚,哪怕是再复杂的棋局。一到棋外哪怕遇上简单的算计,他也会看不清楚。但此事陶羊子看清楚了,他看清了方天勤的算计,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知道天勤在玩棋盘外的花样,究竟在这盘棋后,还会有着什么图谋?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多少也看清了自己内心中,有一种想用胜来排遣心意的感觉。这些年里他的人生,仿佛棋势有起有落,仿佛棋局有得有亏,随着步入上层,种种烦恼与不安、再加上梅若云的婚嫁,使他内心生出了许多异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同饮酒似的瘾,需要一次次的获胜来滋养来麻醉。一次次棋胜棋赢,带来一次次加码的新渴望。
方天勤还是稳稳地坐着,显出了一种在棋盘前的自信。进入了芮总府的方天勤有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有小镇帮佣时的局促。他不着急。把任秋这个小姐让给陶羊子,似乎本来就是他的一步棋。这步棋他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就等在此时下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劫,怎么打都是他打胜了。他自信就在于他早计算好了这步棋。
但是陶羊子迟迟没有回应,方天勤开始生疑,人生会变的,陶羊子为什么就不会变呢?是不是他过于看重任小姐这步棋?方天勤心里在喊:你快应下,要不,再迟了,我就胜了你,并再把任秋抓在手里!
方天勤开口说:“你放心,我会实行承诺的。我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也相信你的承诺,你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从小到大,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