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葛叶。田野是我杀的。瓦城晚报上那个被轮奸的少女就是我。我十五岁零两个月,比我弟弟大两岁多一点。我弟弟叫葛根,事情的最初,就是从他十三岁生日那天开始的。往年的生日,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进城,今年不知怎么想的,天亮起来,他就跟在父亲的身后,悄悄地摸到我们家屋头的小溪边。父亲正蹲在溪边洗脸。葛根在父亲的身后站了一下,然后问了一声父亲,今天可以带我到城里去一趟吗?父亲不知怎么忘了那天是弟弟的生日。父亲经常忘事。父亲一脸湿滋滋的,他回头望着弟弟,觉得莫名其妙,他说你进城干什么?葛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父亲这才愣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脑门,然后恍惚地呵了一声。父亲说你想买什么?葛根说不买什么,就想去玩玩。父亲说进城玩是要花钱的,我哪有钱呢?葛根说不花钱就不能去吗?父亲便低头继续洗脸。父亲洗脸从来不用毛巾,葛根也不用,我们家只有一把毛巾挂在门前的竹竿上,那是我一个人用的。父亲洗脸的时候总是捧起一捧溪水然后泼在脸上,再一抹,就算好了。葛根说,父亲那个早上捧了六捧都没有把脸洗好,捧到第七捧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又猛然地拍了一下脑门,他说好的,那就带你到李黑叔叔那里吃一顿羊杂碎吧。
李黑不是我的亲叔叔,他只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到底是哪里的人我也不知道,父亲也没说过。我们只知道,他在瓦城给一个歪脸的羊老板做杀羊生意。歪脸每天都要李黑给他杀掉很多的山羊,所以,李黑那里每天都有很多新鲜的羊杂碎。父亲每次进城,都到那里饱吃一顿,然后才慢慢地走回山里。瓦城离我们家有五六个小时的山路。父亲每次回到家的时候都是深夜,有时,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回来。
就因为那一餐羊杂碎,灾难像乌云一样降临在我们家的屋头上。
那一天的父亲和葛根,是十二点过后到达瓦城的。父亲和葛根到达之前,大约是十点的时候,李黑的羊老板买回了四只黑羊的山羊。他牵着那四只黑羊刚走进李黑的那一间小房,就吩咐李黑,这四只黑羊是莫斯科酒家要的,吃过午饭先把它们给我杀了。那间小房是歪脸替李黑租的工房,小房的后边有一个天井,李黑正蹲在天井的地上,给一只刚被杀死的山羊动刀,他没有回答歪脸的话。李黑说,他一般很少给歪脸回话,那歪脸也不需要得到李黑的回话,他的话他相信李黑不会不听。歪脸放下黑羊就转身出门去了。歪脸在那个时候一般都是去赌牌,那是他的嗜好。
可歪脸没有想到,后来最先被杀掉的却不是那四只黑羊,而是他自己。
这事当然与葛根的到来有关。
父亲和葛根到达瓦城的时候,正碰上李黑给他的午饭下锅。李黑二话没说,只把身边的那把尖刀丢给了父亲,他说你们来得正好,喜欢吃什么自己割去。父亲也没歇脚,接过尖刀就朝天井里的那堆羊杂碎走去。葛根说,那一餐羊杂碎,后来吃得最香的并不是他,也不是我们的父亲,而是李黑叔叔。想来也并不奇怪,往日里他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朋友陪着喝酒,他能不尽兴吗?他先是让葛根到胡同的外边替他买了两瓶瓦城三花,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掏出了钱来,让葛根再去买回一瓶。我们的父亲也是一个见酒眼红的人,他没有阻止葛根,而且指使他快去快回。葛根当时曾想,李黑喝了这么多的酒,今天还能杀羊吗?但葛根没有吭声。喝完那三瓶瓦城三花酒,我们的父亲早已满脸通红;李黑叔叔的脸也烧得像火,从脸面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也被烧得糊里糊涂的。
吃完饭,父亲要带葛根上街,却李黑喊住。他抹着那张油汪汪的大嘴对葛根说,上街有什么意思?他说街上一点意思也没有,满街都是乱七八糟的人脸,还有就是女人的大腿,他说你去看那些东西做什么呢?他让葛根你不如在屋里看我杀羊。
葛根本来很想上街,李黑那么一说,只好不去了。心想可能是李黑要留他帮忙。
就这样,事情丝毫不可避免地随后发生了。
父亲走出胡同没有多久,李黑就醉眼朦胧地走进了天井。
葛根问他,叔叔让我帮你什么?葛根希望李黑感觉到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刚刚饱吃了人家的羊杂碎,吃得一嘴油汪汪的,能帮就应该帮点什么。李黑却连连摇头。
李黑的头是一个光头,你认识了秃瓢的模样,你就能认出谁是李黑。
李黑摇着光头对葛根说,你先坐着看吧,用得着时我会吩咐的。他让葛根坐在天井边的一张小板凳上,自己提刀朝羊群走去。天井里有很多的山羊,都是上一天李黑没有杀完的。山羊们极害怕李黑,远远的就都颤抖着往最里边的角落拼命拥挤。葛根说,那些山羊害怕的并不是李黑的刀,李黑的尖刀藏在身后的手里。它们害怕的是李黑的那一颗光头,
然而,有一只却没有给李黑后退。
那是其中的一只黑羊。
那黑羊其实是一只怕死的黑羊,它站在原来的地方,看着李黑不动。
葛根觉得那羊有些奇怪。
后来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李黑刚要走近的时候,那黑羊卟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好像一个可怜的小孩。羊是通人性的,从小我们就听说过。黑羊在跪下的时候,眼睛往外淌出了可怜的泪水。
整天杀羊的李黑当然不把黑羊放在眼里,他上去一把揪住了黑羊的一只角。他想把黑羊拉起。可那黑羊使劲地赖在地上。李黑一时火了,他大骂了一声他妈的,不想死是不是?身后的尖刀就飞了过来,铛的一声劈在了黑羊的另一只角上。吓得葛根在板凳上猛地站了起来。
葛根惊恐地睁大着双眼。他以为李黑那么一劈,黑羊当即倒在了地上。可那黑羊只是往旁歪了歪,又站了起来。李黑劈下去的只是刀背。李黑想给黑羊一点颜色看看,接着就一脚朝黑羊的肚子狠狠地踢去。那样的一脚是很有力的,但那黑羊竟然神速地则过了身子,李黑的脚踢了一空。但李黑没有计较这些,他一转手就又抓住了黑羊的一角,往葛根的面前拖来。
葛根的面前是一个池子。那是李黑杀羊用的。池子的旁边到处都是染黑了的羊血。李黑还没有拖近,葛根就迎了上去,他想从李黑手里接过黑羊。他想看看黑羊被刀劈过的那只角,是不是给劈松了,是不是摇一摇就能摇了下来。但那黑羊没有等他接住,就卟一声给他跪了下来。
葛根的心当时十分感动。
尤其是黑羊的那双眼睛,葛根觉得那就好像两只人眼,葛根后来曾好几次对我说起,他觉得那黑羊真是奇怪。羊在被杀前有时会流些泪水,羊怕死,这我们都听说过,但没有看到给人跪下的。葛根连忙同情地蹲了下去,两手在黑羊的身上可怜地抚摸着,他说,那只黑羊的皮肉当时烫得像火。
葛根朝李黑抬起了头来,他指着黑羊的眼泪对李黑说,先别杀它好吗?
李黑踢了黑羊一脚,他问葛根,你是可怜它还是喜欢它?
葛根不知道怎么回答。葛根说,你看它好伤心。
李黑说它是怕死,不是伤心。
葛根却不愿看到那只黑羊的死。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李黑,他说你先留着它好吗?你先别杀它。
李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醉熏熏的脸上突然就闪出了几分善意,他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这只黑羊?葛根点了点头。李黑问,你们家以前养过羊吗?葛根说养过,养的是不是都是黑羊?葛根说有黑羊也有白羊,可我最喜欢黑羊。
李黑就又摸了摸他的光头,然后大声地葛根说,那这黑羊就送给你了,好不好?当时的李黑显然是没有细想。葛根也没有细想,他问李黑是真的吗?李黑说什么真的假的,你李黑叔叔从不说假话。葛根就激动地连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李黑一下就昏了头了,他说谢什么谢呢,干脆,这四只黑羊全送你了,好不好?没等葛根回话,李黑把刀丢到了地上。他说你以为你李黑叔叔是谁呀?转身就回到黑暗的屋里找来了四根绳子,把那四只黑羊拴了起来,交到葛根手上。父亲从街上回来的时候,葛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黑就把手挥过了头顶,他说这有什么呢,不就四只黑羊吗?
李黑说四只羊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当时曾提醒了李黑一句,说这可是人家歪脸的羊?
李黑说,他歪脸的羊又怎么样?没什么大不了的,牵走吧!
葛根和父亲牵着黑羊刚回到半路,李黑在后边就出事了。
李黑说,歪脸那天一定是赌输了钱了,要不歪脸不会连连地骂了他那么多的光头。歪脸骂他光头混蛋骂他混蛋光头,连连骂了二三十个。歪脸从外边回来的时候,李黑手中的尖刀刚刚放倒一只黄羊,他没有抬头看他,他先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歪脸的声音在他头上落下。歪脸问他那四只黑羊呢?你全都杀好了?李黑说没有。李黑说我刚才来了一个朋友,是山里的,还带来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今年考上初中了,今天还是他的生日,我就把那四只黑羊全都送了他了。
歪脸就这样愤怒了起来。
他说那羊是你的吗?
李黑说你从我的工钱里把那四只黑羊扣出吧。
歪脸没有顾理他的建议,他说我是在问你,那四只黑羊是你的吗?
李黑说,我送了人了,你就算是我的吧。
歪脸便开口骂起了李黑,他说你这光头,你他妈的混蛋!
开始的时候,李黑蹲在地上忍住了。他想如果他迎着歪脸的怒火站起来,就意味着他跟歪脸会发生冲突,所以他蹲着没有做声。直到歪脸骂不绝口的时候,他才仰起脸来,恳求歪脸别这样骂人好不好。李黑说,他受不了别人当面不停地骂他光头。谁要骂,你笑着脸,骂一句,骂两句也没什么,骂过了也就过了,可你不能没完没了地骂。他说我的头自己不长毛我有什么办法,你他妈的歪脸,你的脸不也歪的没有个人样吗?
可那歪脸就是骂个不停。
李黑说,你别这样骂人好不好?我说过让你扣我的工钱这还不行吗?
歪脸问他你有多少钱?
李黑说你买去了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呗。
歪脸说你到过商店吗?商店里都是怎么写的?偷一罚十你知道吗?你要给钱也可以,那你就按四十只羊给我算吧,你算吧!
李黑一听眼睛都大了,他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歪脸,你才是混蛋!
李黑说,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偷了你的羊了?
歪脸说,你可以说你没偷我的羊,可我的羊现在在哪?我的羊呢?
李黑说我跟你说过,我送了朋友了。
歪脸说那个我不管,我只问你,我的羊现在在哪?
李黑说他这时还拼命地压着心中的怒气,他知道输了钱的歪脸在找歪理发泄。
歪脸果然寸步不让。他说,你说你不是偷的你问过我吗?你背着我把我的羊送给了别人,你说你跟偷有什么两样?
歪脸的嘴里就又不停地骂起了他光头混蛋、混蛋光头。李黑说,他的心这时有些受不了了,他把手里的尖刀气愤地甩在了泥地上,甩得很响。他说我跟你说过,你别再这样骂人好不好?
歪脸当然听到了那尖刀的响声,可他一定是觉得李黑没有理由对他那样,你是来给我杀羊的,你有什么理由对我甩刀呢?所以歪脸马上对李黑说,我骂了你又怎样?莫非你反倒有理了?你偷了我的羊送给了别人,你他妈的不是混蛋你是什么?这么说着的时候,歪脸愤怒地逼了上来,然后一脚飞起李黑面前的那堆羊杂碎。
那些飞起的羊杂碎把李黑挂得头上肩上到处都是。
李黑却不动,他没有把那些羊杂碎甩下来,他只把地上的那把尖刀挪了一下。
李黑说,你给我把这些东西拿下去!
歪脸说,你把我的那四只黑羊拿回来!
李黑说,把那四只黑羊拿回来不难,你先把我头上的这些东西弄走!
歪脸没拿。歪脸转身要走开。李黑大喊一声把他吼住了。
李黑说你别走!
歪脸站住了。
歪脸回过了身来,他说你想怎样?
李黑又把那尖刀挪动了一下。
他说你给我把这些东西拿下来!
歪脸说我就是不拿,你敢怎样?
李黑说有胆量你就走!
歪脸说,你说我不敢走?
李黑说那你就走呀,你走我看看。
歪脸果真转过了身去。可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动脚步,地上的那把尖刀已经飞身了过去。李黑的飞刀水平是很高的,尖刀的方向他说其实不是歪脸,而是歪脸前边的那一扇门板。他想只要那把尖刀插在了门板上,歪脸就不敢不回来。可他没有想到,那把尖刀却飞进了歪脸的脑壳里。
歪脸卟地一声,猪一样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意外,父亲和弟弟当然是如何也想不到的,尤其是葛根。葛根在路上想得最多的是,他如何也想不明白李黑为什么说送就送了他四只黑羊?其实那李黑是喝多了酒了,整整四只黑羊呀,他怎么能说送就送呢?但葛根没有想到这点。
他问父亲,李黑叔叔为什么这么好呢?
父亲却告诉葛根,因为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葛根说朋友就这么好吗?
父亲说,不好还叫什么朋友呢?
杀死了歪脸的李黑当然慌了,但他应该到警察那里自首,从他的工房出去不远,也就是走出那条深深的胡同,拐弯的地方就有一家派出所,可是他不去。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跑到我们家里,他想他应该告诉我的父亲,他是因为那四只黑羊而杀死了歪脸的。
就这样,李黑在天色黄昏的时候逃出了瓦城。
李黑咚咚敲响我们家门板的时候,月亮早就落西了,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之后。最先被惊醒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睡得很死的男人,天一黑,就在床上扯起了他的呼噜。父亲的呼噜总是打得很响,听上去就像一块永远也炖不烂的牛皮,彻夜不停地在黑锅里翻滚着。李黑可能敲到第三声的时候,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感到十分害怕。父亲的呼噜还在扯着。我没有叫醒父亲。我朝弟弟葛根喊了一声。我说出了什么事啦葛根?葛根和父亲睡在一起。我的叫声很尖,葛根听到我的叫声后才听到了李黑的敲门声,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他的黑羊。那四只黑羊就拴在门前的一棵石榴树下。我们家没有牛栏,也没有羊圈。被葛根推醒的父亲当时也被李黑的敲门声吓住了。父亲往外吼了一声谁?但门外的李黑没有回话。他只是依旧地敲着门,而且越敲声音越大。直到父亲点着灯,把门给他打开。
那一个后半夜里,我们家显得异常的阴冷。
我们都被他手中的那把尖刀吓慌了。
父亲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朝我父亲瞪着眼,他说还能怎么办呢?
他说,我反正是死定了,我现在只想在你这里好好地躲它几天。
父亲说躲几天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你这样躲又能躲多久呢?
李黑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不停地翻弄着手里的那一把尖刀。
最后他说,反正我是死定的,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父亲望着他,父亲说什么愿望你说。
李黑说,你也许不会相信。父亲说相信什么?他说我每天给歪脸杀了那么多的羊,可我一直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羊肉,那歪脸只是时常地指着那些羊杂碎对我说,你想吃什么你尽管吃,你挑好吃。好像还对我挺好的,可那些羊杂碎吃得我心烦。我曾想偷偷地割下他一团羊肉,然后好好地吃它一顿,可我总是不敢,他也总是不让,每一只山羊,他总要细细地看过,他要完整地送给那些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