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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伤心黑羊(3)

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但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弟弟也想不出来。

就这样,我们决定牵着那一只黑羊上路了。

这是父亲被抓走后的第五天的早上,天还迷迷朦朦的时候我就爬起来了。除了两件旧衣服,和一把断了五六根牙的木梳,我没有什么可拿的。那把木梳是我母亲留下的,我想如果我不把它带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发霉,就会长出一层细细的白毛来,那层白毛要不了多久,就会变灰,最后变黑,最后变成一块腐烂的木片。

可是临上路的时候,葛根突然地坐在了门前的石榴树下,他说他不想去了,他想留下那一只黑色的母羊。

门当时已经锁上。

我一下子就急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去了呢?看他坐在树下的那副样子,我说那你不想读书了?

他说爸爸都坐牢去了,我还读什么读呢?你不是也不读了吗?

我说我不读我是为了你,你呢?你为了什么?

他回答不上,可他说反正他不想去了。他想在家里养着他的那一只黑羊。我拉了他几下,他也不肯起来。

我说你不去等爸爸回来你怎么说?

他说等爸爸回来再说呗。

我说等爸爸回来他知道你不再读书他不打死你才怪呢?

他说打死了就打死了,谁叫他坐牢去了呢?

我当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说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不会打死你的,他打死的是我!你知道吗?说实在话,如果知道后来在城里会碰上那样的遭遇,父亲从牢里回来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毫不在乎。可是,谁能知道呢?

看着葛根的那一副样子,我愤怒了起来,我又拉了他几次,见他就是不起,气得我只好叭的给了他一个巴掌。

那一个巴掌打得很重,我把弟弟的右脸都打出了鲜红的手印。弟弟的眼睛也被我打红了,他睁着那双红红的眼睛恨恨地望着我,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葛根那样愤怒地望过我,我听到他的牙齿磨得咝咝地响。

但他仍然不肯给我站起身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好卟地跪在了他的脚下,然后不停地摇着他的双腿。我先是求他替他作想,后来又求替我作想。我说你是男人,你怎么能不读书呢?我说你只读了小学,你不读书,以后你怎么办呢?

大约因为那一个巴掌,后来在前往瓦城的路上,他就是不跟我说话。

谁能想到,遭遇这时已经在瓦城的大街上,在悄悄地等着我的到来。

在我和葛根走到半路的时候,田野在他父亲的床脚下,无意中发现了一条装满了钱的香烟。一条香烟一共是十包,每一包是二十支香烟,每一支香烟里都卷着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一二得二,五二一十,谁都会算出那条香烟一共装了多少钱。田野说,那一条香烟肯定是别人送给他父亲的,但他父亲不知怎么竟把它给忘了,原因可能出在那是一条叫做瓦城牌的香烟。瓦城牌的香烟在瓦城烟厂虽然是最高档的香烟,但对田野的父亲来说,却是极为低档的。田野的父亲不烧瓦城牌的香烟。田野的父亲烧的总是一种叫做玉溪的香烟。所以他父亲把那一条瓦城牌的香烟丢到了床脚下了。当然,原因也可能不是这样,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反正那条瓦城牌的香烟被他父亲忘在了床底下。田野说,他发现的时候,那条香烟的盒子上早已经结了数个月或者一年以上的灰尘了。田野的父母当时不在家里,就连他们家的保姆也上街买菜去了。田野把那条香烟往腋下一夹,就下楼找赵旧和黄昌去了。

田野的家说是瓦城当今最很有钱的人家之一,赵旧和黄昌就是因为这一点整天跟他在一起的,尤其是黄昌。黄昌的家在瓦城属于穷苦百姓,他的父亲下岗了,他的母亲也下岗了,田野因为在经济上赞助过他的学习,曾受到学校的表彰。用赵旧的话说,田野在他们的同学里,是最有钱的。

可田野没有想到,那天竟会死在了我的手里。

我和弟弟到达瓦城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响亮的钟声正在瓦城的上空一下一下地敲响。我不知道那钟声从什么地方传来,葛根也不知道。我们都朝那轰鸣的空中奇怪地望着。听着那响亮的钟声一下一下地从我们的头上滚落,我们的心就像两块脆弱的瓦片。

瓦城的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就像河水在不停地奔涌。

葛根虽然一直没有跟我说话,但我仍然再次地吩咐了他,叫他卖掉了黑羊就赶早回家,我说我会每个月都想办法给他寄去钱的,只希望他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读书,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就又难受了起来。我还有很多的话应该吩咐他的,但我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我只好弯下身子,蹲到黑羊的前面,轻轻地抚摸着黑羊的身子。我心里明白,我那抚摸着的其实并不是黑羊,而是我的弟弟葛根。按照原先的预约,她与葛根将从此开始了不知期限的分离。

葛根知道我的心思,他好像是害怕我又说出什么让人心酸的话来,于是将手中的绳子猛然一抖,牵着黑羊就离开了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看着葛根和黑羊的去影,我的泪水最后控制不住了。一直等到葛根和黑羊的身影完全淹没在远处的人群里,我才转动着身子,寻思着到哪里寻找当保姆的地方。刚要走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忘了给葛根一样东西。

就是李黑那把寒光闪闪的尖刀。有关那把尖刀,警察把李黑铐起的时候曾问过他。可李黑说扔了。警察说扔在哪?李黑说扔在瓦城。其实没扔。那刀就放我们家的桌子上,桌子就在他们的身旁,但警察认不出那把刀就是杀人的尖刀。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葛根叫我帮他先放在我的行包里,他担心卖了羊,回家的路上碰着了天黑,他说他得用它防身。他担心有人会从路边突然朝他窜来。

我想我应该把刀交给他,可我往前追了好一段,就是看不到他和黑羊的影子。

就在追寻葛根的路上,我看到了几个站在桥上的大学生,他们的手里都各自拿着一张半大不大的纸张,有的是红的,有的是白的,上边写的都是相同的家教两个大字。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在学校的报纸上看到过。

我于是悄悄地朝他们走近。从他们胸前的校徽上,我知道他们全都是瓦城大学的学生。从他们那些期待的目光里,我可以看出,他们的书也读得并非容易,他们家的日子也过得相当的艰难。我不知道家教一个月可以拿到多少工钱,但对他们如何往下读书来说,也许也是至关重要的。要不谁愿意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呢?

我在他们面前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位女大学生的面前。那是一位很善良的大学生。她的脸长满了青春痘。她的脸色,她的头发,还有她身上的衣服全都在悄悄地告诉我,她的家一定也是农村的。我问她你能帮我也写一张吗?她很和蔼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想写什么?我说我想在城里当保姆。她就又上下地扫了我一眼,最后她没有多问,就细心地把自己的那一张家教慢慢地撕成了两半,然后反过一张的背面,认认真真地给我写上了保姆两个大字。

我对她连连地说了几声谢谢,朝另一个桥头走去了。我想,我不应该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是大学生我是什么呢?

我没有资格和他们站在一起。

后来,我就碰着了田野赵旧还有黄昌他们三个。

田野赵旧黄昌,他们三个的年纪都跟我差不多。

最先朝我走来的当然是田野。

田野的身上穿得很好,头发也涂抹得亮闪闪的。小小的年纪就留着那样的头发,我觉得并不好看。但我也一眼看出,他肯定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儿子。他的手里当时就拿着那条装满了钱的瓦城牌香烟。朝我走来的田野,先是看了看我手里的那两个大字,接着便不停地打扫着我的脸面,让人一阵阵感到心慌。

当时,我无法知道他们是坏人。

我怎么能知道呢?

我只是极力地鼓励着自己用不着害怕。我心里对自己说,谁家请保姆都想找个人样好点的。我努力地微笑着。我说你们家需要请保姆吗?

田野歪了歪嘴,没有回答我的话。他回问了一声赵旧和黄昌,你们看怎么样?站在田野身边的是赵旧。赵旧对田野点了点头,脸上笑着没有说话。黄昌站在赵旧的身后,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但我看不到他脸色的深处原来暗藏着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只以为那是他身体不好的缘故,在我的记忆里,我的一些同学胃不舒服的时候,时常就是那样的表情。

接着田野问我,你家是山里的吧?我说是的,我家住在山里。他说好,我们家就喜欢从山里来的。

我问田野,是带小孩还是照顾大人?

田野说我们家最小的就是我。

我问他那你们家请保姆是做什么的呢?

田野说什么做什么?他说拖地板洗衣服洗碗,还有淋花什么的,你到了我们家你就知道了。

赵旧说他们家那住的可是别墅。

看田野的那个样子,我没有不相信的。但我当时也曾有过一点思疑,我说那你家大人为什么不来呢?

赵旧连忙把话抢了过去,他说他们家最难侍候的就是他,所以他们爸他们妈让他自己来挑人。说着赵旧推了推田野,他说你让他看看那烟盒里的钱她就知道了,要不她怀疑你们家请不起保姆。那田野笑了笑,就打开了手里的那条烟盒,从中拿出一包递给了赵旧,让赵旧打开给我看看。

就这样,我把手中的那张保姆丢到了一旁,跟着他们高兴地登上了一辆被赵旧招来的人力车上。就在往车上挤的时候,黄昌的脸色突然间更加难看了起来,他突然地叫了一声田野,要不你们去吧,我还有事,我不去了。

田野还没有回话,赵旧就往外探出了头去。

赵旧问他,你想怎样?

黄昌说,我忘了一个事了。他说我妈叫我一点钟以前到街上去帮她看摊。赵旧的声音便粗鲁起来,他说看什么鸟摊呢?上来吧!田野似乎也跟着发火了。田野说,看什么鸟摊呢?不就为了几个小钱吗?别打这种借口好不好?

田野说你要是敢这样,老子以后再不理你!

田野的这一句把黄昌镇住了。但黄昌仍然极力地说是真的,他说田野,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我绝对不是找借口,绝对不是。田野说我不管你这些,我只知道你上来了就是真的,你不上来你他妈的就是借口。他指着车下的黄昌,你说你到底是上来还是不上来?黄昌不再说话。黄昌又思疑了一下,似乎再也找不到能够说服田野的理由,只好上车挤在了赵旧的旁边。田野和我坐在同一边,随着车子的摇晃,田野不时地将自己的身子有意地压到我的身上,但我没有产生过任何的联想。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是坏人呢?

你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去的并不是田野家的别墅,而是城郊南边树林深处的一座木屋。

那座木屋,是瓦城电视台为拍摄一部长篇连续剧而建造的。那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是一位长头发的青年,他对艺术陶瓷的塑造有着非凡的天才。他不仅爱着他的艺术陶器,而且还爱着两个漂亮的姑娘。田野的父亲喜欢这样的电视剧,制片人找到他的第二天,剧本还没有看完,他就答应了一百万元的赞助费。那部电视剧的拍摄当然不止一百万元,同时赞助的还有好几个公司,但出钱最多的却是田野的父亲。那部连续剧叫做《男人潇洒女人漂亮》。在《男人潇洒女人漂亮》拍摄的日子里,田野的父亲曾多次开着他的小车,带着他的田野前来观看。

那部叫做《男人潇洒女人漂亮》电视剧,半年前已经拍摄完毕,但那座木屋却一直原样地留在那里,任由田野和他的朋友们时常偷偷地前来玩耍。听说那也是电视台有意留着的。电视台只在木屋的大门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男人潇洒女人漂亮》还没有上映,说是如果收视率达到原有的预测时,他们将把那座木屋开发成一个旅游的景点,供瓦城人和前来瓦城的游客买票参观。

那木屋的前边是木桩围成的一个好大的院子,让人联想到书上的那种古老的木屋。院子的地盘比木屋大。田野走在前边,他让我跟在他的身后,赵旧和黄昌随在我的后边。

田野没有带我往大门走。

我问田野你们家的人呢?

我以为那就是他的家。

田野没有回答,他只让我跟着他走。

我说你没有钥匙吗?他仍然没有回话。

走到一扇窗户下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然后一手推开了窗子。他指着屋里对我说,你看怎么样,我们家可以吧。我到这时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家,可我刚刚站到窗边,我还来不及看看屋里是什么样子,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抓住了手脚,从窗台把我抛到了屋里。我还没有从地上坐起,他们已经凶猛地跳了进来,然后关上窗子,把我逼到了床上。

他们用胶布封住了我的嘴巴。他们把我的衣服全都脱得一干二净。我求他们别这样。可他们不听。赵旧还朝我晃着刀子,说是只要我不听他们的话,他就随时把我捅死。

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后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他们就像三只凶猛的野狗,我的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没有用处,一直把我弄得几乎昏死了过去。

等到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胡乱地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在不停地抽着那种四十块钱一包的玉溪香烟,抽得一地都是那种烟头。

我的衣服被他们丢在床前的地上,我不敢去拿。我只往床里拼命地收缩着身子。

我的眼里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但我已经哭不出声音。

他们也不让我哭出声音。

最后田野把一包瓦城香烟丢给了赵旧,让他和黄昌到城里弄些吃的回来。赵旧和黄昌没说什么,就翻过那扇窗户,往树林外的城里跑去了。

我弟弟葛根就是那后与赵旧黄昌相遇的。

葛根牵着黑羊离我走远之后,并没有找卖羊的地方把黑羊卖掉。他牵着那只他心爱的黑羊,在大街上一拐,就拐进了那条深深的胡同,到李黑的那个小屋前去了。我问过葛根,叫你去卖羊,你到那里干什么呢?葛根说不干什么,只是想去再看一看。

但那个小屋已经进不去了。

屋子的门已经锁住了。

葛根在门前站了一下,摇了摇门上的锁,他希望那门不是真的锁着,但他听到的只是几声咣咣咣的响声。葛根说那是一把很大的锁,没有钥匙是绝对进不去的。葛根只好从推开的门缝往里乱望了一阵,但他望到的只是一片深深的黑暗。葛根想看到的是后院,而后院则必需穿过那黑暗的小屋才能看到。葛根只好搂着黑羊,失意地坐在门槛上。

搂着黑羊的葛根坐着没有多久,一位年迈的老头子往胡同里走了进来。那老头子的眼光相当的锐利。葛根是因为听到脚走声而发现那老头子的,那老头子也远远的就注视着葛根。最后老头子在葛根的面前停住了。

老头子用他那锐利的眼光扫着葛根,他问你是来卖羊的?

葛根抬头望了老头子一眼,没有回答。他觉得回他的话没有什么意义。

老头子却没有走开。他靠近葛根和黑羊,而且亲近地弯下身子。他说收羊的人已经被人杀死了,你没听说吗?

葛根仍然没有理他,也没表示出什么惊奇。

然而那是一个喜欢说事的老头,他对葛根说,你肯定是没有听说是吧?死了,老头子说,是被人杀死的,杀死他的就是给他杀羊的那个人,一个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