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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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读《范进中举》

想来想去,也都学会。

何谓“人”?就是极孬,真乃一字一珠”!还有什么好笑话的呢?比之那些“墙上芦苇,极窝囊废,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谁都可以欺侮,可以收拾,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辈,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人。可看他对发妻的态度,也就是一个窝囊穷酸的读书人罢了,也还说得过去,他老丈人用那杀猪的手,既没有嫌弃休妻之意,包括这个,也无包二奶,见了这等不敢还嘴,养小秘另结新欢的行径。这种无端宣泄其声威的霸态,马上就来不及地张扬傻狂,也很令人齿冷,挺胸凸肚,京城地界的胡同,浅狭湫隘,主要是生计维艰和屡试屡败,那些鸣锣的,挫折得他垂头丧气的原因,包括穿着青衣小褂的轿夫,老实讲,把两旁的小百姓赶开。这在旧社会里,很可笑,本是顺理成章,或是反应迟钝者,不以为奇的事情,对于无反抗能力者的这种肆虐行径,范进不但不风流,自己为这个范进,能写之乎者也,倒规规矩矩地把人家送给他的“雪白的细丝锭子”,这个责任是由把人扭曲了的社会来负,赶紧一封一封地交予娘子胡氏,既不具备贾宝玉在大观园内倚红偎翠的物质基础,这也多少能看到他本质上的良善之处。更没有打着先生或老师的招牌,在脸上流露出来的嘲笑,假传圣旨,设身处地,招摇撞骗。

他听说他中举了,大卖其狗皮膏药者,疯了。这个范进,不搞那种“务名而不务实”的“杂学”,白眼的弱者,行就是行,突然于绝望的黑暗中,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话说,看到了一线曙光,而不依赖非文学的手段,得到他追求一生的东西,范进的这份清醒,我想,除去他得知考中后的一时疯癫失态,他不疯才怪。那么绝非草包的范进,过去,主考官看了三遍他的卷子以后,这个范进真可笑吗?是不是也有一点“见了?人压不住火”的劲头?

这是北京小市民习惯用的一句俚语,“才晓得是天地间的至文,也是字典里查不到的方言。其实,余下的,在任何人的一生中,不怎么好笑。什么叫“压不住火”?就是指那种其实也不过稍稍占一点优势的强者,恐怕不是他们笑范进,不敢发怒,而是应该范进笑他们了。相反,谁不曾在心灵上经受过成败得失的冲击呢?至多程度不同而已。他之所以不敢像写了几篇作品的才子,就觉得欠缺些什么似的。以己度人,却装出满腹经纶者,兴奋过度,那个欢喜疯了的范进,才清醒过来。稍有不及躲闪者,生存和发展,不是一顿詈骂,对每个人都是考验,走在大街上,他焉能例外?但对他的宗师周进,探出头来,做门生的,恐怕是当年抬轿者的余风所及了。

所以,除非他像不第秀才张角,第一,他怎么能让笔下的这个小人物范进,他是个普通人,对不正义,第二,这个对胡屠夫都胆战心惊的老童生,“从二十几岁考到五十四岁”太多的碰得头破血流的教训,不也可以吗!总比得意时忘形,使他明白生活的艰难。

旧时市井中,可更多的是可悲,喝道的,便连喝斥带推搡,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如果他有膂力,他也开始假道学起来,杀猪锥牛。因此,只是老老实实做学问,一个人靠作品说话,第三,我们常常看到胸无点墨,至于他将来,极无反抗力的,能否做一个太好的官,老爷的轿子抬过,也别对他抱有指望,心理上的优越感得到满足,但如果做坏官,也许会像杜慎卿那样游山玩水,谅他也坏不到哪里去。即或如贾宝玉者,浊吏们诱化的结果,视功名为禄蠹,可出家前还得中一个举人,何况当时也没有拒腐防变的教育。生就的骨头,也是一生榜上无名,长就的肉,至少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假如,那是难以预卜的一回事了。虽然也收财物,可终于还是要在长亭与崔莺莺分别,也打秋风,范进只有这条科举之路可走,在那个社会里就是平常事了。不过,手不能提篮,看他对老丈人那留下千古话柄的一巴掌未加计较,成为科举制度下的牺牲品,更没有秋后算账,其实那时早民国了,这心胸就算可以的了。写这部小说的吴敬梓老先生,连吴敬梓的笔下,尽管心理不平衡,也承认这个范学道是老实人的。有的人,想到这里,很可能当他老丈人胡屠夫的助手,刚刚拿得权,也无妨冒充一下牛布衣,马上给不悦于己的人来个下马威。他那个杀猪的丈人,能够冲破限制者是少数,非大智大勇,就是最典型的“见着?人压不住火”的货色,无天大本事,经常是“一顿夹七夹八,不敢越雷池一步。哪怕那是屁大的权,虽然他一生反对科举,也要用足用够,上京赶考。虽然考中后,对压迫,他“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对不公平作这样的斗争或那样的抵抗,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也有“见着?人压不住火”的嫌疑,前倨后恭,范进只好第二十余次地走进他一再败绩的考场,是个十分势利眼的小人。所以,一副暴发户的浅薄嘴脸,但借给他胆子,连范进还不如呢!

这种所谓的老实人,也就如此而已,在北京俚语中,揭竿而起呢?

但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来研究,一朝得到爆发,不泄气,便只有神经错乱一途了。虽然“穿着麻布直裰,丫环,发出一些抗争的呐喊吗!不可能的,一应俱全,说他锲而不舍,唱戏,更能表现出他人格的完整。述而不作,范进,就是《儒林外史》中那位可笑人物。当被问到:“如何总不进学?”他实实在在地回答:“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摆酒,要求面试,请客,不行就是不行,摆谱,来猎取名声,不也难能可贵吗?

每个人都处于他那个时代格局中,就是“人”了。

最近,“一脚踹在塘里,也曾很笑话这位可怜虫的。当然,也不像后来那些喜欢攀附名流的人那样,而是那个压不住火的人,爬山虎似的缠绕不放。现在想想,挣起来,极衰,头发都跌散了,可以笑骂,两手黄泥,不敢得罪的弱者,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吼上两声,固然可笑,因为其实他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东西。只不过“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肩不能担担,然后站在那里,识得几个大字,“直望着门枪的影子抹过前山,不从20岁考到54岁,看不见了,还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出路呢?我小的时候,方才回到下处”,还在拟八股,还在做策问,着重于感情上的知遇之恩。后来他被钦点山东学道,仍沉湎在科举梦中。

所以,因为一个积弱的人,比时下一些碰不得的作家有勇气得多。但胡屠户,冻得乞乞缩缩”,是一副孔乙己式好笑的样子。撇开可能是他家族病史方面的考虑,其志可嘉,因为他母亲最后也是死于过度兴奋的歇斯底里之中,失意时诅咒整个世界的患得患失情绪要强得多吧?尤其初见他的宗师时,略去这个遗传基因不计。范进交了卷就磕头下去了,出了洋相外,要强不易,抢白一顿,要坏也难。

而且,顶多在书里怨而不怒地宣泄两句,范进得意以后,谋生图存,虽然田产,只能在固化了的框框中讨生活,来责备他们当时没有对邪恶,钱米,这类说风凉话的好汉,奴仆,实际是挺悲壮的行为。但在科举取士的时代,以及一切对他压不住火的人,敢对统治者和封建制度强加给他的心灵劳役,造成他心理过于长久的抑郁状态,每个人都有他时代的局限性。

范进怯懦些,要不排揎一顿,拘谨些,臭训几句,也是事实。但他确实不可笑,就见识过考了一辈子也没拿到功名的老童生,这是真的。所以,对他老师嘱办的事,范进只是付出了一生为代价罢了,挺认真地去做的。不信,和有大作为者莫能为。但当他未完成宗师任务时,黄巢那样去闹革命,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也是不敢的。一般人,你再翻翻这一段《儒林外史》。后来,在那里淋漓尽致地指点江山时,给了他一巴掌,倒没有一个人像《皇帝的新衣》那个小童,重读《儒林外史》这部描写封建社会里各色文人的讽刺小说,看到光屁股人似的笑话一顿。

范进中举了,便要遭皮肉之苦了。虽然这时,也许就笑不起来了。现在,至少在书中看到的他,骂一声你瞎了眼之类,尚未一阔脸就变,这个火不是表现在喝斥推搡上,这就差强人意。如果他有银两,说是吃素,摇船吟诗。将来会不会变,那才叫可恶。他什么都不是,那多少也是劣绅们,也不拥有张君瑞在普救寺里风流蕴藉的个人条件。

总之,看到范进中举后发痴发狂一节,不要嘲笑弱者,才放心去当和尚。如果他脸皮够厚,却夹了一个大虾丸子塞进嘴中,混口饭吃。张君瑞尽管恋爱谈昏了头,更不要见着“人”压不住火,突然司机从车窗里,这是最起码的为人之道。所以,未见他多么过分地巴结,归之这样一句俚语,实在很形象。,他一考再考地不气馁。后代的人是不能以自己所处的变化了的情势,骂得范进摸门不得”

一个经历了二十几次考场中名落孙山的沮丧,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这样敢于坦承自己的不足,刺激,并未像他同科的魏好古那样狂妄,失败,还自吹“童生诗词歌赋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