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不信咱打赌,身为男人,有几个不渴求相貌堂堂?身为女人,有几个不梦想容颜出众?没有的吧,哈哈,一网打尽天下人;除非那家伙脑瓜儿有男人跻身美丽,出门就有女人抛送媚眼,投递飞吻,并且硬往他的怀里塞水果。美死了吧!这不是我糊编乱造,书上说的:西晋年代,有个叫潘岳的帅哥驾车出游,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握着弹弓,就像现在的小青年,沿途的姑娘小媳妇们见了,一个个大呼小叫,激动得不得了,有的还提着裙子,撒开脚丫,跟在他的后面跑,而那些家里正好存有桃啊李啊的,就急急忙忙兜出来,又欢天喜地扔到他的车上一这种热烈的崇拜仪式,大概相当于现代人的敬献鲜花,以至潘岳每次外出,捞的水果都够开一家水果店,掷果盈车的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女人跻身美丽,出门引发的轰动,尤胜于俊男。汉乐府说,有个叫罗敷的靓姐在城南采桑叶,她往树丛中一站,引得赶路的歇了担子,耕田的忘了扶犁,锄地的停了松土,齐伸长了脖颈,瞪大了眼珠,盯着她发傻,而过往行人中那些年轻貌美的男子,或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僚,一瞥之下,更是搔首弄姿,想入非非。怎么着,幸亏她只是个地区级的小美人,而且是在城外,在芳草萋萋的古道边,倘若换了毛嫱、西施等国家级的大腕,换成长街闹市,怕要引起百业关门,交通堵塞!
据说,天地伊始,上帝造人,最初的人种,无所谓男,也无所谓女,男女本是一个整体,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触犯了造物,他老人家一怒之下,将人一辟为二,一半为男,一半为女这就是古书记载的阴阳初分男女立极吧;难怪无论男女,自出生后就拼命互相寻找,谋求与曾经的另一半结合。
除了以爱情、婚姻为黏结剂的合二而一,你注意没有,人类还天生喜欢性别互换的游戏。希腊神话中的超级勇士阿喀琉斯,从小被当作女孩儿培养;印度东传的观音菩萨,自古男身女相,性别模糊;泰国普遍流行男扮女妆(人妖之外);花木兰、祝英台的故事,在我国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女人出演男角,如越剧,如黄梅戏,男人扮演女角,如京剧,如粤剧,也是源远流长,享誉四方。
甭说,女人扮男人,有时比男人还男人。武则天生来天庭饱满,面若满月,目似朗星,他父亲就把她作男孩打扮,连精于相术的袁天罡都看走眼,说:这位郎君龙睛凤颈,贵不可言。至于戏剧影视舞台,女扮男妆,更是一大卖点:吴琼饰演的状元附马,王文娟饰演的贾宝玉,林青霞饰演的东方不败,张柏芝饰演的白玉堂,相形之下,曾让多少男演员黯然失色,又令多少小女生爱得神魂颠倒,死去活来。
早几年,有个影片叫《男孩别哭》,希拉里斯旺,一位好莱坞三流女伶,先是借以假乱真的男妆征服编导,继而又凭着惟妙惟肖的演技征服观众,从而夺得奥斯卡奖,一炮走红。
男人扮女人,有没有比女人还女人的呢?当然有啦。仍拿好莱坞说事,在《热情似火》中,喜剧大师杰克莱蒙和托尼柯蒂斯扮成女人,和一代名媛玛丽莲梦露唱对手戏,结果怎样?啧啧,假作真时真亦假,搞得银幕上银幕下的人们都稀里糊涂,雌雄莫辨。
咱们的四大名旦(实则四大名男)也有这本事,梅兰芳、程现秋、荀慧生、尚小云,哪一个不是货真价实的绝代佳人。
舞台是生活的反映,中国历来重男轻女,因此,女性在心理上向往男性,在日常生活中偶尔扮演男性,过一把男子汉大丈夫的瘾,是可以理解的。而男人,除了舞台,以及偶尔借网络反串,以及少数异性装扮癖,我想,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性别错位的吧?
错,大错而特错!依我看,中国男人,尤其是文化界的男人,从屈原以降,内心都有纠缠不清的香草美人情结。为什么说从屈原以降?因为香草美人的譬喻,就是他老先生独创的。所谓香草美人,就是以高雅贤良自托,以伤怀失落自况,透过翻来覆去的行吟,以期得到君王的惠顾和重用。这种郁郁不得志的闺阁幽怨,在曹植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发挥。他的《美女篇》、《浮萍篇》、《七哀诗》、《种葛篇》,以及《杂诗,西北有织妇南国有佳人》等等,抒发的都是思妇、弃妇情怀;举其典型,如《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套用白居易的话,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梦里都在渴望如何一朝选在君王侧。
《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说得多么好!文人不该是美女,只供统治者玩弄糟踏。文人应该有特立独行的品格,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耿介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自持。可惜,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我们探求历代文人心路,左嗅,右嗅,总觉得扑面一股妇人气息。或以髙洁自许,或以娥眉见妒,或期君恩浩荡,或哀长门寂寞。譬如,唐朝一个士子在大考前投石问路,以诗呈张籍张水部,就是以美人自喻: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人时无?婉转娇羞,不胜肉麻。这还只是向一个六品官员(相当于局级)通款曲,倘若对象改做皇上,更不知要如何忸伲作态、卖弄风骚了。
呜乎,这就是国粹,也是国殇。文人们争先恐后把命运拴在皇上的裤腰带,侥幸得宠,便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旦失宠,则费长房缩不就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千古文人,也有不遵妾妇之道,不以美色事君的在我看来,此等人物便近乎民族的精神脊梁一多乎哉,不多也;究竟有多少,这是个模糊概念,谁也无法具体统计。写到这儿,想起前不久游历的陕西韩城司马迁祠,进而联想到司马迁和他的《史记》。今人对《史记》最权威的概括,莫过于鲁迅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前一句我拍手赞绝,后一句则需商榷,问题就出在《离骚》的心态。司马迁在其《屈原贾生列传》中指出:读《离骚》,又怪屈原,以彼其才,使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问得好,天高鸟飞,海阔鱼跃,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为什么要吊死在楚怀王一棵树上?由司马迁的批评联想到他的风骨,心头禁不住为之一震:噫!司马先生也,堂堂须眉的代名词。他最酷爱的汉字,就是真;最大的心理特征,就是硬;最引以为豪的生理标志,就是一副修长的美髯。因为崇尚真,他在当局面前,捅的都是直来直去的大实话一一这事,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终于有一天,汉武帝找了个茬,下令把他关在天牢,施以腐刑一腐刑你不懂?就是用刀剜去作为男人命根子的卵蛋。这招真损!如此一来,司马先生不仅嗓音变细,形貌变肥,连胡子也脱落得干干净净,从里到外,越来越像个妇人。司马先生也悲,悲老天瞎眼,悲国家没有好主子,但他雄心不改,宁死也不当太监或人妖,依然实话实说,实事实写,坚持他的男性人格。
这是上帝借一个男人的意志在尘世取得的初步胜利。上帝的规划,就是要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而人间皇帝的手腕魄力,则是使女人像女人,男人也像女人一一那样使用起来才百依百顺,得心应手。连相书也跟着帮闲起哄:男人女相,主大富大贵。然而,自从有了司马迁,男人总算有了一个响当当的精神样板。一君不见普天下的太史公画像,一概是宫刑前的长髯飘拂,仪态巍然。
那天,公元2005年5月3日,我与济南孟宪杰、刘繁昌二君同游韩城谒太史公祠。缘神道而上,攀九十九级石阶,高山仰止,心凝神释,天地无语,英风浩荡。与事先的判断相吻合,祠院内外,没见任何帝王的一纸封谥,片言评介。本来嘛,皇帝老儿见到司马迁的名字就头疼,哪里还会抬举他呢?
在寝宫前的献殿,适遇西安美院的一位女生,交谈之下,甚为投机。临别,她请我在速写簿上题词,我选择了一幅她勾勒的太史公塑像,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词曰:
司马迁不是美女!
200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