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舞女想来不会爱上他的转台。在她们的眼里,李宅也好李府也罢,充其量不过是一座豪华监狱。李敖自凶其中,每天劳作劳役十七八个小时,未解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更遑论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李敖是地道的苦役命,他不烟、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不跳舞、不看电影,不讲究饮食;即使待客也不稍歇,总是手里忙着,耳里听着,嘴里讲着;哪怕接电话,也是拿下巴将听筒一夹,边接边干活。
只有接触到李敖的这一面,你才会洞悉他的功力,才会恍然他的追来溯往,弓经据典,为什么总能如此手挥目送,左右逢源。臂如他叙述自己的分身多用,随便就举例说:17世纪大学者王船山可以一边向学生讲课,一边跟太太吵架,而《三国癀义》中的庞统庞士元,更是十项全能。《陶庵梦忆》中的黄寓庸也有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溪奴一身四用的本领。正因为我有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领,所以我待客时,就先声明我要一边做工一边谈话,一如蒋介石到印度拜访甘地,甘地却一边纺纱一边谈话……如果他就这专题继续发挥,相信一定旁征博引,排比参照,精彩纷呈。
最能见出作者功力的,应数笔仗。彼时的一颦,一笑,一俯,一仰,都牵扯到双方的毕生修为。且看:李敖当年发表《播种者胡适》,广泛受到好评。胡适本人,想必是快慰的。但胡适是大家,快慰之余,从响鼓重槌的厚意出发,还特意寄语后生李敖,指出该文尚有不少不够正确的事实。哈哈,李敖评说的是胡适,148现在由胡适本人出来纠谬,这该是被逼到墙角、无处囲圜了吧。然而不,李敖是何等身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他的史家训练,在这儿生发出威力。李敖指出,胡适列举的那些失误,在他,都不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而是有所本的;其中有些典故,还是直接引自胡适的书。现在,既然胡适亲笔否认,那只能说明:一、所本的材料不实,责任在第三者,不在他;二、胡适老了,记忆偶出故障,想不起当年说过的话,他是完全不记得了,忘了。嘿,李敖这家伙就有这牛!纵然太师级的胡适想出面敲打敲打,也是没门。
长期出没于史学的王国,李敖的语言,也染上了史色史韵。他写殷海光、夏君璐夫妇,讲到殷太太对去世的殷先生人格的歪曲,笔锋一抖,说:思想家讨错了老婆,在他死后,对他思想的流传必是一种妨碍,从托尔斯泰到胡适,无一例外。跟着又带出《诗经》中的一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指出用它来做有趣的曲解,正好对这段殷夏婚姻,有了先知式的预言。他讨伐台独分子彭明敏,在记录了自己与彭的长期交往之后,笔锋一转,写道:道家说人体中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道家认为这三种尸都有害人体,故合称彭尸。我认为彭尸具有彭师之韵,因写彭尸一章,重述生平。整个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啧啧,以上两例,用典既符合对象的特定身分,讽刺又极其辛辣峻刻,索引附会,穿凿罗织,直若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李敖曾坐过两次牢,1971年和1981年。狱中,他历经非人的凌辱刑求、朋友的陷害出卖、弟弟的趁火打劫、情人的绝袂远去,以及终年不见阳光的孤独和暗淡。
然而,无论处境如何,在李敖的心田中,你很难掘到泪泉。哪怕他肠虽欲绝,却总是目犹烂然。我翻了十多本李敖的着述,兼及旁人写他的几本传记,好不容易才在一处见到泪痕。那是他第一次人狱之后,李敖披露心迹:虽然我在多少个子夜、多少个晦冥、多少个昏黑日午,噙泪为自己打气,鼓舞自己不要崩溃,但当十个月后,小蕾终于写信来,说她不洱等我了,我捧信凄然,毕竟为之泪下。
人说落泪是金,李敖的眼泪胜过黄金。哭,是人类本能的宣泄。大丈夫并非不流泪。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是忧国的泪;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离愁的泪;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这是沥血的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殉情的泪;江淹写《别赋》,渲染的是横玉柱而沾拭、造分手而含泪的悲郁;谭嗣同作《有感一章》,抒发的是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的激愤;即便旷代英雄如毛泽东,他的笔下,也有热泪欲零还住、泪飞顿作倾盆雨之类的倾诉。奇怪,李敖分明是性情中人,他为什么偏生不爱堕泪?
李敖对此有高论。他说,人遇到触霉头的事,倒运事,本来就够凄惨的了,倘若再悲悲戚戚,哭哭啼啼,岂不等于助纣为虐,帮助灾难打倒自已?所以,此公愈倒霉愈不哭,不仅不哭,还化悲为喜,开颜绽笑,他要让灾星在笑声中颤抖。
你见过这般怡然自得的囚犯吗?有一阵子,李敖被关押在军法处八号牢房,那是间名副其实的斗室,人呆在里面,连转身都很困难,简直是四处碰壁。李敖不以窄小为苦,反而以闭关为乐。当年达摩老祖修禅,也只是冲着一面墙,而我,竟四处冲墙,他想。恍惚中,常生出破壁飞升的烂漫。房间只有一扇小门,虽设而常关,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每天三顿饭、传递日用品、倾倒垃圾,都要趴下身来,通过贴地的一个小洞办理。换了旁的囚犯,肯定不堪其苦。李敖却别有情兴,他戏称斗室为洞房,遐想自己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生活在洞天福地,俨然又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惬意。
王实甫《破窑记》中的李月娥说:心顺处便是天堂。李敖独居斗室,形单影只,日子多么地枯燥、无聊啊。哪里,李敖才不那样悲观,他庆幸至少还有约会。冬天的中午,只要天气好,他总要腾出一个小时,安排接客。接待谁?对象不是人,也不是承载人类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当太阳按时从房顶上的窗口洒进几块注意,是几块!一小小的洞房,立刻泛起欢乐。阳光依次温暖水泥台,地板,然后爬上对面的墙壁;为了机不可失,光不再来,李敖把碗啊筷啊杯啊等用具,分开放在日脚巡幸处,然后自己也缩身挤将进去。阳光只有那么几块,而且稍纵即逝,不能像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那般奢侈,只能像照X光,分批分部位地进行。冬天的阳光热力有限,看上去还是蛮多情蛮缠绵的。你想,它们从九千多万英里的高空张翅飞来,前后不过花了八分钟,就已经温柔地把你拥抱。这种陶醉感,尤其是对光与热这种细致入微的依恋,是他人无法领悟的。能在无聊中剥出趣味,能在枯槁中觅见鲜嫩,这样的人,永远是生活的征服者。牢房的墙壁阴暗而污秽,李敖就买来两本稿纸,把它们统统糊上。如此一装潢,光线自然比从前明亮。晴朗的日子,四面白墙,白得就像他空空荡荡的岁月。逢到阴雨天,湿气加重,稿纸吸足水分,纷纷鼓了起来,如同鬼斧神工的浮雕:有美女回眸,有妖怪斗法,有戴高乐的巨鼻,有硕大无比的香肠,有横行霸道的螃蟹,等等。总之,是任他编织想象,任他穿凿附会。李敖俯仰其中,自得其乐。
李敖自诩为马克思加恩格斯。别误会,别激动,这里丝毫没有调侃或亵渎,充其量,只是一个借喻。李敖当然谈不上是马克思主义者,虽然他承认马克思是大思想家。他的推崇恩格斯,也是侠义胜于信仰。李敖这里以马恩自炫,是因为他看到,这个世界需要在理论高地揭竿而起、呼啸而前的马克思,同时也需要在商海辛勤淘金、甘作后勤部长的恩格斯。马克思能在大英图书馆坐稳,恩格斯的资助功莫大焉。马克思的学说能在世界风行,恩格斯的传播力莫大焉。马恩配对,黄金搭档,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李敖自视也是经大奇才,那么,谁是他的纬地搭档呢?换句话说,李敖绝对可以在文化领域冲锋陷阵、攻城掠地,这他有自信;可是,谁来当他的管家,或经济保证人呢?这些年,台湾不乏财神,大的,小的,正的,邪的,圆的,滑的。但没有一个姓李,不,姓恩。没有人能及得上他李敖的眼光,因而,也不会有人充当他的后勤部长。李敖要想在这台湾岛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是一身两役,一心二用,一而二,二而一,既当马克思,又当恩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