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林莽对我更有吸引力,由岔道继续向前,翻过一道高坡,越过一条小溪,又信步徐行了两百米,就到了黑森林的边缘。我不会幻想森林之神与众仙女列队迎迓,我不是布格罗,不是海涅,不是黑塞,不是格林兄弟。但黑森林也没有使我失望,在一株蔼然可亲的老豫树下,它为我提供了休憩的桌凳。桌和凳都是原木打造,总共三排,前边竖着一杆粗木,雕饰的奇形怪状,以为是什么图腾,细察,原来是化了装的水龙头。朴拙,敦厚,原始;美,就在其间闪烁。既人性,又不失艺术的旨趣。让我失笑的,是桌面也一如敝国,随处有人涂鸦,例皆洋文,横七竖八,歪斜别扭。我懒得辨认,我希望有一行或有一字是中文一一没有,除非我自己动手。真的,假如让我留言,刻句什么好呢?未假思索,脑库自动弹出好风如水。这是苏东坡的妙词,语见《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我很喜欢它的意境,北京家里书房的壁上,挂的就是这四字条幅,是季羡林季老的手笔。正天马行空,悠然想像,后方驶来一辆房车--
哇!这是我今晨碰到的第一辆车。心想车主也许会停下来,与我共进早餐,当然啦,我什么干粮也没有带,只能是请我与他们共进早餐。对不起,今天不行的啦,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饱含歉疚,司机鸣响一串喇叭,算是作为失礼的回答;他的一双金发碧瞳、稚气未脱的小儿女,贴着半敞的车窗,嗜嘻地向我挥手致意。
也罢,这份清景干脆由我一人独享,不亦快哉!我挑了靠橡树的一张长凳坐下,闭上眼,放松四肢,一任霞光亲吻我的面颊,林风荡涤我的肺腑。静静地―静,你猜我感觉到了什么?我感觉自己也成了一粒豫实,正在阳光下破土发芽,舒叶展枝……旋即想起一一怎么又想尘虑未尽,无法不想,唉一旋即想起《金蔷薇》一书作者的告诫,他说:只有我们把自然界当作人一样看时;只有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喜怒哀乐,与自然界完全一致时;只有我们所受的那双眸中的亮光与早晨清新的空气成为浑然一体时;我们对往事的沉思与森林有节奏的喧哗成为浑然一体、难以区别时,自然界才会以全部力量作用于我们。如此清新明白的道理,让别人先讲了,轮到我辈,只能鹦鹉学舌,老调重弹,这真是后来者的悲哀。
老调重弹而仍切中时弊,一针见血,这更是当代人的悲哀。
德意志的意志以黑森林为背景,黑森林以阿尔卑斯山为背景。从黑森林和阿尔卑斯山的怀抱走出黑格尔、康德、海涅、歌德、尼采、贝多芬、舒伯特、马克思、爱因斯坦……这些亮如星辰的大师,也走出俾斯麦、希特勒……这般穷兵黩武的虎狼。德意志崇尚理性,办事严密周到,一丝不苟;德意志同时也崇拜铁血,动不动就剑指河山,睥睨世界。冷峻和热狂互动,理性与感性并存。这个独一无二的民族,倒是值得好好研究。我有一个熟人的孩子在慕尼黑留学,我曾拿了这个问题向他讨教,他答说:德意志的理性精神催生出强盛的国力,强盛的国力繁殖出傲慢自大,傲慢自大发展到极端,便导致失去理智的疯狂。……真是这样的物极必反吗?不,那就太简单,也太绝对了。我认为,德意志的物极欠缺一种包容万物的厚德,这才走向反面,导致不可收拾的灾难(如今已开始反省了)。吾国的古训说得好,唯厚德能载物嘛。
森林离周围的村落其实很近,看上去,却仿佛是原始林,黑、莽、乱、怪,密密匝匝,郁郁森森。这是植物的世界,也是生物、动物,以及阳光、雨露、空气和风的世界,真正的天人合一,万类苍天竞自由。我无壮怀激烈,也学岳武穆仰天长啸,身后惊起一群飞鸟,扑拉着翅膀在林梢盘旋,发现我并无恶意,须臾复归原枝。我注意到,这期间,没有一只鸟儿飞离林区,飞离它们世代相传的伊甸园。
头顶传来怪模怪样的鸟啼,仰面搜寻,哈,原来是一只顽皮的小松鼠。它后爪抱着树枝,前爪立起,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在空中摇来晃去,似乎在向我问候。啊,我有多长时间没有亲近小松鼠了?感觉上,至少有几个世纪。瞧,它的胸毛很白很白,不搀一星杂色,脊背呈灰褐,和树枝近似,而憨痴的样子像兔,神气的胡须像猫。一双溜圆的大眼,骨碌碌地盯定我,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后悔身边没有带任何食物,哪怕一粒糖果也好。小家伙看出了我的窘迫,它纵身落在我面前的餐桌,变魔术一般,前爪捧出一粒松果一我明白了,在松鼠的意识中,我俩都是同类,而且,在这一带林区,它是当然的主人一谢谢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叩桌面,表示领情。这好客的小松鼠让我好生享受一关于沟通、和谐、平等与关爱。松鼠显然听懂了我的感谢,它留下礼物,嗖的一声又蹿上树梢。
再见!再见!我冲着它的背影,说,我会永远记得你,我要把这粒松果带回东方。
半空飘下一片橡叶,款款落在桌角,叶柄的断面还很新鲜,似是刚刚离枝。我顺手把它捡起,从它的脉络遥感莱茵河、大西洋、印度洋以及太平洋,从它的浓翠联想太阳、月亮和星星,从它的轻盈体态感悟虫吟、鸟鸣与风语,正把玩间,手机响了,屏幕显示一则短信:老魏拟去蒙特卡罗一游,你去不去?不!我断然决定。蒙特卡罗并非不值一游,只是这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一它破坏了我此刻无欲无柜、无牵无挂的心境。饱含轻蔑,我狠狠关掉手机,想,人生最大的赌局,不在拉斯维加斯,不在蒙特卡罗,而在整天价为蜗名蝇利浪抛生命,那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生命,稍纵即逝、一去永不复返的生命。
有一股力量催促我扭过头,我能感觉出,是背后的黑森林。您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我从长凳站起,拨开身前繁茂的灌木,向林丛探出三五步。啊,谁说草木无言,那如沸如鼓、万籁交鸣的林涛一不正是它自由而神秘的抒发。我侧耳谛听,说来你也许不信,在盈耳的复调中,有一束柔婉的清音破空而至:欢迎!欢迎你还乡!嗨!我的老家没有森林,平生也没有接触过真正的原始林,这种还乡的说法从何而起?难道我的前身,真的是一株橡树?适才破土发芽,舒叶展枝的幻觉,不过是既往经历的再现?也许在上帝的设计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株树,区别仅仅在于松柏、榆杨或桃李?(难怪从《圣经》、《诗经》起,我们总喜欢拿树木喻人)橡树可是德意志的国树啊,从前马克的硬币上,就印有它的青枝绿叶。我的祖辈与德国毫无干联,怎么会……嘿,想哪儿去了?上帝的事情还是交还给上帝,我们只管自己,管人这一辈的事。人是上帝园中的树也好,是思想家眼底的芦苇也罢,反正是植物,是植物就必须扎根大地,与大地同呼共吸,与自然息息相关。如果我们把蓝天、白云、绿地、碧波从生活中抹去,如果我们把诗意的劳作、栖居、思想及性灵从生命中放逐,那么,我们就势必不幸如荷尔德林所言:还乡者到达后,却尚未抵达故乡。
故乡在我心上,故乡在诗意的旅途。老夫聊作少年狂,我退出林莽,拔脚沿它的边缘一溜小跑,放怀舒啸,尽情呼吸。前方,冷不丁出现一根倒木。怎么没人把它搬开?我想,是冷杉吧?我又想,我对冷杉并无知识,全凭瞬间的直觉。它横陈路边,叶片与球果早已脱光,只剩下覆满苔藓的躯干。喔,老人家亦已完成生长的使命,该是在月夜里为精为怪为魑为魅了。难为的是,它鞠躬尽瘁,死而不已,自腐朽的根部又抽发一茎新绿,亭亭玉立,神气活现。这便是宇宙的大法:新陈代谢,使自然界之所以生生不已,万古常新。
未远,路边又碰到一尊铜雕:一位赤膊挽弓的汉子,手搭凉篷,向前方眺望。在欧洲大地游逛,随处可见各式雕像,纪念那些在历史或传说留下影响的人物。以青铜和大理石的凝重与不朽,提升生命的境界。审视这尊铜雕的基座,早先刻下的文字漫漶不可辨认。是森林之神的化身吧?在画家布格罗的笔下,裸体的仙女就是围着这样一位壮汉舞蹈。抑或是谁家的先祖?听说,日尔曼民族从森林里走出来,整个历史才不过一千多年。想当初,他们决定搬出丛林之际,必定也像这般手搭凉篷朝前方凝望彼时彼刻,他不仅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在用他整个民族整个先祖的眼睛一一我顺着雕像的视线骋目,前方是阡陌纵横、了无遮拦的平畴,每一粒土壤都在释放生长的磁力,每一条溪流都在流淌生命的欢乐,而含笑俯视这一切的,是夏日清晨八点钟的太阳。
终于来到森林的尽头,那里值山溪汇浦的一泓清池。池对岸的柳荫下,蹲着一位垂钓的老人。好雅兴,也只有在这隅凝静如太初的乡野,在这湾清澈而诱人的水域,才有这等诗化的守望。检点生平,我亦有过一次得意的垂钓,是在我居住的城市,在临湖的阳台,当时自命为旷达、潇洒,如今想来,要多矫情有多矫情,要多无奈有多无奈。啊,我多想停下来,陪这位钓者,静静地消磨一个上午,让泠泠的池水为我濯缨,为我洗尘……然而,唉,我得回去了,昨晚已答应朋友一一也是我的临时房东一午前去邻村看赛马,具体说,是看这位朋友赛马,他是马术运动健将,我理当捧场。正当我不无遗憾地准备掉头,老者完成了一汝漂亮的狩猎,他把鱼从钓钩取下,放进水桶,然后,摘下浅蓝色的遮阳帽,和我打了一声响亮的招呼。四目相对的刹那,我蓦地愣住,觉着这位蓄着一副兜腮连鬓英雄胡须的老者十分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在哪儿?他是谁?一一我们从未走向思,思走向我们。脑子一嗡,海德格尔的高论无端在耳畔响起一喂,海德格尔先生,请你不要打岔,我在思,在思,不,我在想,在想……哪,哪,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位独钓一泓清波的老先生,怎么看都有点儿像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