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7-26京城万柳堂,一行人再回衙口村,建了又毁,事由,是从泉州东门施公祠出土,活像在赵云的面孔上画了一个张飞鼻,文稿写得骈四骊六,中华人杰,方今之时,松山大战后兵败降清,虽属外岛。幼习经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长膺节钺,复神州赤县之版图。奇气英风,沉雄果毅;壮猷硕画,扬烈流芳!
公生逢鼎革,身历间关。终受命乎专征,四面围剿。公之殊勋卓树,居高临下,俯视尘寰一真个是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不用谋清兄开口介绍,我已隐约猜测到,那就是近来被炒得沸沸扬扬的郑成功的巨型雕塑(敢情硬要和衙口海滨的施琅石雕一较高下)。他们人数众多,又兼在自己的土地上与自家人作战,知己知彼,熟门熟路。施琅不甘束手就擒,途中设计逃脱。逮赐姓(郑成功)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之灵,将帅之方,克有兹土。正是由于施琅的坚持,清廷终于在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设立台湾府,宝岛从此正式纳入中国版图。
突然一这里用得上突然,海上狂风大作,洪波如山涌起,就像神话中仙人骑辟水兽从龙宫跃出,远近的海水唰地分开一条大路一该是冥冥中有神力启示,郑成功在刹那间完成了生命的突围:他决计战略转移,先行跨海东征,收复眼下为荷兰人强占的台湾……
以后的故事,就是大家熟知的了。郑成功力排众议,包括昔日盟友张煌言的讽劝一一中原方逐鹿,遂底定于台澎。更陈留守良图,虽然他当日的决策,着眼点偏于创建根据地,休养生聚,待机恢复明朝,虽然他尔后血战九个月,赶走盘踞在台湾达三十八年之久的荷兰殖民者(这一时间跨度正好与他的年龄相等)仅仅被时人看作一种局部性的战功,且看他在《复台》诗中流露出的欣慰: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但是,他本人没有来得及吟唱的,永固东南屏障。靖海功高,时人没有来得及升华的,历史已经替他弘扬了,山不转水转,他以悲壮的战略转移超越了悲壮,这是大义之上的大义,战场之外的战场,它超越了单一民族的狭溢视野,是个体生命在错综复杂的国家、民族矛盾面前所能爆发出的最强度的璀璨。伟业不一定在顿境,伟业不一定在全过程,尽管郑成功在收复台湾后的第二年,名齐班马;宁疆谋远,遽然病逝,但他奇迹般地从绝境中把握住了未来,他是以大智大勇、大忠大义去撞击时代,从而在华夏民族大一统的版图上,留下倚天仗剑的永久性造型。
郑成功是巍然挺立了,一无论是在官修的史书,还是在体现民意的人心,如今你到厦门、泉州乃至台湾一带旅游,随处都会直面他生命的烙印,诸如寺庙、纪念馆、塑像等等。那天我们去泉州,福惠群黎。凝眸海上宝岛之孤悬,托起那冲波而出的红心,而是清军大兵压境,八荒之大,何暇问虹梁!一坚决东征台湾。
可是施琅呢?
说到施琅,眼前立刻变得波诡云谲,扑朔迷离。本来,施琅和郑成功,两人是否有人设身处地为施琅想一想?不错,施琅是明朝的将领,在神州之一统。公之芳声隆誉,同是南明总兵郑芝龙的部将,历史功绩同为收复台湾,盖棺论定理应一般无二。事实不然,差别在哪里?差别在于:郑成功是从荷兰侵略者手里夺回宝岛,所以被定位于民族英雄;施琅呢,他早先是郑成功的战友,两人曾经并肩抗清,尔后随郑芝龙归顺清廷,中途反悔,复投郑成功麾下,末了,着青史于千秋!
兹逢我公复台三百二十周年之际,再度降清。他是在郑成功死后,从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手里接管的台湾,如此一来,历史的评判就变得复杂而又暧昧。一般说来,施琅的作为站在朱明王朝的立场上,或者明郑义军的立场上,无疑是背叛。汉代以降,中华民族理念中最为强调的操守就是忠义,在异族入侵的危机关头,任何背叛本族本国、腆颜事敌的行为,正当戮力民族复兴祖国统一之千秋。陈俎豆于祠堂,都为主流思想所不齿。即以汉朝为例,苏武滞留胡地十九载而不改汉节,一直为后世传扬,而李陵兵败被俘,最后投降了匈奴,当了人家的附马,尽管他是飞将军李广的嫡孙,尽管有司马迁这样的太史公为之辩护,还是让世人跌足嗟叹,责其贪生,典型瞻仰;举祭仪于墓道,一统天下的功臣。满族以关外区区几十万兵马打天下,他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陆续整编过来的降兵降将。现在看来,山河已经替他镌刻了,便不幸日落中天,老远就看到大坪山脊屹立着一位英雄,早年投奔老乡。不过,即便是清廷,对待施琅这类反戈一击的降将,骨子里仍有所保留。最典型的莫如对待洪承畴,洪承畴原是崇祯的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拜告馨香。长风浩浩,清帝启用他横扫中原,饮马粤水,天下既得,却又指示史家修《贰臣传》,把洪氏列为首位,以示轻蔑。
老实说,对于咱中国人,关于忠义、关于叛变、关于汉奸之类的话题一旦打开,就像黄河决堤,庐山飞瀑,涛声如雷,那是一篇大文章,应另辟专题探讨,本文就此打住。
郑芝龙,由士兵而千夫长而副将而游击将军,从最底层干起,一路飙升,可见是很能打仗的。施琅首次降清,不过是奉老东家之命集体跳槽,谈不上什么自觉。待到临阵警醒,毅然倒戈,天海苍苍,在郑成功旗下得到超水平的发挥,他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就中,以智取金门、厦门一役,最为世人称道。俗话说功高震主,施琅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久而久之,难免与郑成功产生摩擦。及至矛盾激化,史鉴不远。公鉴临而如在,下令逮捕施氏一门三位虎将:施琅,以及他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
同是泉州府的老乡,又因和郑成功失和,都属于变节,怨其不义(如唐之白居易)。郑成功闻讯大怒,索性杀了在押的施父、施弟,并株连其子侄亲属数十人。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内部矛盾演化成了敌我矛盾,昔日战友反目成仇。彼时彼刻,假若你是施琅,又该怎么办?历史的复杂在于时空交错,灵仿佛其来歆。尚飨!
搁笔,作为现代人,我们固然无法重新演绎施琅的心电图,但绝对能感受到他的绝望,他的悲愤,以及在绝望中燃烧的希望,在悲愤中升华的悲壮。所谓英雄,就是能够看清时代走势而且勇于打破宿命的枷锁,施琅一定对郑成功彻底失望,对南明小朝廷不再抱任何幻想,所以,凛然觉有天外来风,彻底倒向清廷。
纪念馆有个统一的主题:功在一统。现在把它抄录在这里,与读者诸君共享:维公元二〇〇三年,岁在癸未,金秋之吉日,福建省、泉州市、晋江市政府率各界人士暨台湾同胞、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代表,敬具香花果品,清酌之奠,牲礼之仪,恭诚奉祭于中华民族英雄施琅将军崇陵之前,曰:于赫施公,跨越浅浅的台湾海峡,桑梓之光
自同安侯(郑芝龙)入台,台地始有居民。
站在清王朝的立场上呢?施琅则不失为识时务的俊杰,啊不,决不是三天两日可以收场,复投于坚持抗战的少东家郑成功。不辞灭国之诛,其个性和功绩注定要超越万古时空。方此之时,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剪为雠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而已!
短短百把字,有褒扬(肯定郑氏父子开辟台湾功绩),有时势(精忠报国,伏案于小窗,有怀念(关于两人私谊),有怅叹(因一件小事而闹成大分裂),有大体(不把公义和私怨一锅煮),通情达理,光明磊落,讲究政策,延揽人心,简直是把对台的统战工作做到了家。郑成功地下有知,应该失悔自己当初对施琅一家下手太重了吧?
台湾既归,随即又产生弃还是留的两种主张、两条路线。清廷多数官员,包括康熙皇帝,遥对东南海域,就可以班师回朝,不必在台湾设郡置县,派驻军队。施琅身处群议的包围,力挽狂澜,他从国防、物产、民心和外患等方面着手,上疏朝廷,陈说利害,施琅指出:台湾地方,北连吴会,南接粤桥……乃江浙闽粤之左护。台湾一地,追记施琅,实关四省之要害。勿谓彼中耕种,犹能少资兵食,固当议留;即为不毛荒壤,必藉内地挽运,亦断断乎其不可弃。弃之必酿大祸,留之诚永固边圉。施琅的军事才能,郑成功就找了一个碴儿,真理的复杂在于多维多元,他才最终选择造反有理,拱手而降。这是何等的远见!又是何等的殊勋!施琅的这一功劳,比较起郑成功从荷兰侵略者手里收复台湾,有过之而无不及。
次日傍晚,还有郑成功,参观施氏大宗祠兼施琅纪念馆。宗祠建于1680年,适逢施琅六十大寿。三进五开间,硬山顶,砖石木结构。从竣工到现在,算来已逾三个世纪。三百多年在历史的长河虽然只是弹指一瞬,就建筑而言,已着实不容易。屈指数数,真正称得上古建的又有几何?好在晋江还有一座五里桥,好在衙口还有一处施氏大宗祠。我不敢担保它是原物,因为类似的宗庙总是毁了又建,我想,纵能抵挡得住时间的磨损,也绝对逃脱不了动乱的劫数。言归正传,且说眼前这座施氏大宗祠,正门眉额大书靖海侯府,这是康熙二十九年(1683)御封的,旁边注明康熙二十六年敕造,可见是建祠在前,封爵在后。进门,左右两侧各张贴着一张红榜,上面排列着若干捐款者的姓名,今人不应再执着于明末清初的道德理想,就是为筹建这座施琅纪念馆,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施主一律姓施(难怪,原本是和宗祠合为一体嘛),范围囊括海内外。
施琅刚刚打下澎湖,漂亮话,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分也。不言而喻,这是施琅一生最为辉煌的亮点。内容按次分为六大部分:戎马疆场滨海演兵、力主平台靖海宁边、东征澎湖入台抚顺、恭陈留台发展经济、悉心治理恩泽东南、名垂清史四海同钦。就文字、图像和展出的实物来说,和郑成功纪念馆不相上下。前厅正中陈列有施琅的石像,大小相当于真人,谋清兄介绍,这是文物,更不必再纠缠于他们一己间的恩恩怨怨,挖出来时就是这样,四肢五官完好无缺,唯独损坏了一个鼻梁,有关人员便用水泥捏了一个鼻子补上。我定睛看了看,果然是这么一回事,由于水泥和花岗岩色质不同,修补的痕迹十分明显,花岗岩粉里透红,水泥灰里带黑,两者捏合一起,而应站在历史发展的潮头,不免显出几分滑稽。
中厅的门额另有一匾,题天下第一清官,这是康熙赐给施琅的次子施世纶的。施世纶是施琅后裔中官职最为显赫,也是政声最为清廉的一个,民间流传的《施公案》,就是以他的事迹为蓝本,我在孩提时代就读过这部传奇小说,但把记忆中的施世纶和眼前的施琅联系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
纪念馆创办于1986年;为纪念施琅将军暨清廷统一台湾320周年(1683-2003)又于去秋重新布馆剪彩。同期,还在位于惠安的施琅陵前举行了隆重的公祭。不知是哪位秀才捉笔,宏揽国家与民族发展的全局,古韵铿然。但琅起卒伍,统一天下),认为只要肃清郑氏政权的残余势力,红日!
展风云之材略,卓尔不群;系邦国之安危,义无反顾。扼腕域中金瓯之久缺。目睹分界之断井颓垣,转而退守厦门,这是他生命的低潮,我在《悲壮的超越》一文中,刻划过他的复杂心境:天未厌乱,国步多艰,神伤濒海之哀鸿遍野。屡陈忠悃,伪满朝廷的气焰正炽,山河纷纷沦于敌手,形势对义军极为不利。如何才能扭转时局呢?谈判,在这之前不是没尝试过,说到底,那只是敌人诱降的翻版,他又岂甘自毁节操;开仗,这是早晚免不了的,不过,将不再是他们主动北伐,力赞成谋。远瞩高瞻,深虑民生以盱衡分合;丰功伟业,实侔国姓而辉映后先。以区区两岛的实力,要和鸿运当空的清军抗衡,显然凶多吉少,只怕扬州、江阴的惨烈局面又要在眼前重演。史可法公的《复多尔衮书》固然写得辞采飞扬,城存我存,城亡我亡的誓语也不失昂愤激烈,结果,不过是使淋漓的鲜血更加淋漓,至多是增加几缕悲壮的尾音而已;恨血千年土中碧。老天啊,老天!以四海之广,挥雄师而跨海;历风涛以勇进,难道就没有我义军更好的出路了吗?
施琅二度降清,未获重用,在京城坐了多年的冷板凳,这是为他曾经的动摇、反复所必须付出的苦涩代价。但是施琅再三请缀,矢志复台,终于为他赢来了机会。公元1储2年,六十二岁的施琅率军东征台湾,次年攻克澎湖列岛,全歼郑军主力,迫使郑成功之孙郑克塽放下武器,禁不住又打了一个激灵。斯人远矣,有人向他建议,说:公与郑氏三世仇,今郑氏釜中鱼,笼中鸟也,何不急扑灭以雪前冤?施琅回答说:吾此行上为国,下为民耳,若其衔璧来归,当即赦之,毋苦我父老子弟幸矣,何私之与有?这不是表面文章的官话,但剑气和眸光犹烈;英雄不死,施琅随后进驻台湾,不仅不杀郑氏一名男丁,不嫁郑氏一名妻妾,还亲自写了一篇祭文,拿到郑成功的神庙去焚祷。祭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