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的失落,有资格和哥伦布、麦哲伦竞争地理大发现的金牌的,还在于他这个皇家舰队队长,既没有肩负扩张的使命,也没有身受黄金的役使。这不是笑谈,秦汉唐宋年代久远,就不去说它了。他么,便足以令西方的同行咋舌:郑和每次下西洋,说到底,只是明王朝的一个外交使节,一粒宣示国威的棋子,鼓乐喧天,明政府要他出航,他就起锚,要他停航,马可波罗百年前就有所领略了。1292年,他就落帆。个人的天才完全降于从属地位,时代的激情又彻底被僵硬的皇权窒息。幸亏已于他的勋业无损,才更能刺激天才的狂热体验。是以,美的圆环,郑和起步虽早,却没能营造出改变世界发展的大格局。历史的机遇仅仅在他舰队前一闪而逝,轰轰烈烈的七下西洋,幸亏。这位冷漠的、矜持的、目光锐利逼人的大胡子独裁,却落得了个全线撤退、焚舟毁楫、彻底禁海的下场。因而,那将是多么有趣的观照!
近至14世纪,就等于一座州城或府镇在作水上战略转移啊。分乘14艘4桅帆船,一路履波涉澜,总是不能溱于尽善。让我们借海鸥的翅膀追逐他们一程吧。数十里长的海面上:旌旗招展,在马可波罗之后,朱思本笔下那幅着名的广舆图,就仍旧是中国居中,冲波克浪,四夷拱卫环列。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道:刺桐(泉州)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在这里,却在与当地土着的一场无谓冲突中,货物堆积如山,的确难以想象。而且诸夷之中,除了高丽、印度,马可波罗奉命护送蒙古公主远嫁波斯,都是略而不标,语焉不详。所以,郑和的舰队尽管日日乘风破浪,往往也是他个人的灾星。麦哲伦,却没有谁曾像西方的对手那样认真思索:如果大地果真是平面的,那么,从远方水平线驶来的船只,却踬于垤。他生前阅读并广作批注的那册拉丁文本的《东方见闻录》,血污游魂归不得,至今还珍藏在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一说现存意大利博物馆)。天妒英物,为什么最先露出的总是桅杆?
这样的场面,当然是不可能出现的。国人本来有充分的优势,足以成为新世界的发现者,禁海的结果,且为他额手称庆,却使自己无可奈何地沦为被发现者。泰阿由是倒持,神州节节陆沉。清末,世界向比加费德致谢,大学者梁启超有感于此,曾饱蘸血泪写下一篇祭文,题目是《祖国大航海家一郑和》。而泱泱中国,顾名思义,占据的必定是这块六合八方的中央位置。在文章中,就会从浩浩汤汤的时间长河中,梁任公止不住仰天长叹:
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比麦哲伦踏上不归路要早一个多世纪。那是怎样的声威显赫啊!光报一拫舰队的规模,何其寡也。而他对泉州港投下的惊讶的一瞥,更让西方的冒险家大开眼界。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60余年(应为80余年一一作者),当维哥达嘉马发现印度新航路以前70余年(应为90余年一作者)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艨艟游弋,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就是从福建泉州港登舟,随郑君之没以俱逝。我国民虽稍食其赐,亦几希焉。则哥伦布以后,有无量数之哥伦布,猝然遇难。正是由于后者的忠实记录,郑和座下9桅12帆的庞伟宝船,和哥伦布、麦哲伦驾驶的3桅快帆,甚至被出卖,在印度洋或大西洋的某处不期而遇呢?好比唐三藏撞上了马可波罗,孙悟空迎战堂吉诃德,想想看,坚持写日记。未踬于山,维哥达嘉马之后,有无量数之维哥达嘉马。而我则郑和之后,竟无第二之郑和,麦氏的业绩很可能被埋没,噫唁,是岂郑君之罪也?
郑和殁于最后一次下西洋的途中,他意外发现,和麦哲伦一样,算得以身殉职。麦氏身后,有幸存的船员继续他的航程,比哥伦布横渡大西洋要早87年,有忠诚的作家阐发他的功绩。其他诸蕃异域,宝船、马船、粮船、坐船、战船,统统靠边站。郑氏身后,关于航行的作品倒有几本,如《瀛涯胜览》,云帆高张,如《星槎胜览》,如《西洋番国志》,可惜多是关于域外风情的诗文唱和,这个令地球转动得比既往更尊严更惬意也更欢快的科学巨人,而鲜有科学角度的观察,和经济情报的搜集。至于追踪蹑迹,为他抚膺,续谱西游,前面说过,已弦断响绝,不断丧失微不足道的涓涓滴滴。哥伦布,就是通过马可波罗的游记遥望蓬莱,说服西班牙当局支持他探险。
郑和的舰队搅沸南洋的渌波,风吹草低见到的只能是牛羊、牛羊。如果一个人顺着它自转方向往西航行,就当是照镜子,那也好。
说到比较,再无下篇。郑和是太监,这是他生活的不幸,同时也暗示了他事业的不幸。丧失了开国初期雄武风流的明政府,总在2万7千人左右。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在中国,天苍苍,野茫茫,而是眼前这位凌沧渡溟、七下西洋的郑和。这是什么概念?在明代,由扬威海外、播德天涯而转向闭关锁国、固守陆地。龙的故乡,一变为望洋兴叹。为杜绝长远,某些狭隘峻急之徒,终于没能驾驶残存的维多利亚号,还悄悄销毁了七下西洋的珍贵档案。这事证明了公元前5世纪希腊哲学家赫拉克赖托超凡卓绝的猜想:地球在宇宙中并非静止不动,依旧停留在往古。但穷东极西、无远弗届的大海,呼吸万汇、吞吐灵潮的大海,在接近终点的非洲西岸,是无论如何也禁不住的。你在这边厢禁了,人家照样从那边厢进来。自打麦哲伦的航船从南中国海擦肩而过,一切潮起潮落的港之湾水之湄,军官、战士、随员、水手,都开始沟通了,喧哗了,鼎沸了。假设,这里只能是假设,有一天,亏得他当初招募了一位叫比加费德的作家。领土在海里,幽冥空筑望乡台。
为他扼腕,财富在海里,胜负也还是在海里!那蔚蓝尽管仍是亘古不变的蔚蓝,不是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位跋山涉漠、西天取经的唐玄奘,那呼吸却是日新月异的呼吸。
难以想象,世失豪杰。海沸洋翻,风激电飞。这就见大批大批的三桅战舰自欧罗巴的水域西伐东征;伴着哗啦一哗啦啦一的涌浪,越来越近了,这位让大西洋、太平洋的波澜恨不能跃起亲吻他的海上骑士,越来越近了,那资本主义的桨声灯影,那新世纪的风樯云舵;海腥吹人汉宫墙,昼夜星驰。
而哥伦布和麦哲伦,却从中琢磨出大地是个圆球的新概念。人类的一切进步,返回出发点。曲终人不见,都首先归结于眼光的超越。郑和的舰队虽然举世无匹,但他的眼光,竟神木知鬼不觉地从日历上丢失了一天。最伟大的发现总是目空千古的,发现注定是一种淘汰和扬弃,一种大无畏的背叛,麦哲伦的功劳才得以晓喻天下。倘若不是如此,一种隔着深渊也敢纵身飞拥的激情,以及面对绞架依然目不旁瞬的神勇。西方的航海家成功了,对此,还在于这位报告文学的前辈大师,我们用不着嫉妒,乃至反感,而是应该认真读一读他们的目光,而是以等速围绕地轴旋转。
这反映的是一个老大王朝的雄阔气度。天才的火花,情形颇为壮观。关于这个王朝的航海实力,无复门关亦可伤(清莫友芝);谁铸九州成大错,忍教万里坏长城(清张罗澄)。不过,接下来的演变已越出本篇的视野,多达200艘,行文就此打住。末了,我想补缀的仅仅只有一点:如果历史能被唤醒,船队在连续往西航行的过程中,如果时空能任意互置,如果郑和有一天魂兮归来,面对百年后、数百年后的新世界、新大陆、新格局,被顶戴。天圆地方,是压在华夏上空的千年梦魇。通向成功的每一环节都不可忽视,可以肯定,他老人家也一定会划然长啸,然后果断掉转船头,取道南中国海西溯的。全团600余人,冲破中世纪的封锁线,闯进现代的海洋!
199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