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梦游者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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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景山

景山不高,正因为搁置在城市里一尤其是北京这座十里长街、万家灯火的平面化的城市,它才勉强算为小山头;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岭相比,不过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抚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软禁在围城里的山神,摒住呼吸,潜伏在朱红宫墙连环巨锁的桎梏之中,随时都可能大梦初醒作仰天长啸,抖擞周身的林涛松针破空而去。铺开地图,你会发现这座多少年前天外飞来般的山丘处于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紧邻皇气逼人的故宫后门。难怪当李自琪的响箭命中紫禁城的门匾,明朝的末代皇帝会一溜烟地穿过后花园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绢结束了一段历史。我想,景山就是这样出名的。

有些山是凭据自身的巍峨壮美立足于世,令游人过客叹为观止,譬如鼎立中华的三山五岳;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则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它们面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是想拨开时光的迷雾窥探栩栩如生于幕后的故人往事呢。于是,这样的山便带有经典的意味,如无字天书供奉于历史的青玉案头,风吹松涛,落叶遍地,你会怀疑冥宾之中是谁在展卷拜读呢?

所以,我喜爱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爱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乐意与胸中浮现城廓的有识之士交往,也算体验一番“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脱俗美感一这在独自埋首赶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觉得,和我们一样―山水也在寻找知音,正如无字天书若真有灵的话,每时每刻都会默默期待点石成金的读者,杏则,它也会寂寞的。

我前年去过陕西,八百里秦川的奇峰无数,独独骊山与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时周幽王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脚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别千年前混杂的脂粉与硝烟是否散尽;后者则因有个贵妃做过牺牲品而身价百倍,至少我听过当地有趣的传说:杨玉环墓原为土冢,盛传把这土搅在粉内擦脸,可使皮肤与容貌变得更加细腻白洁,因游客和妇女纷纷土,致使土冢被挖下去数尺,为保护墓的封土,才加砌了一层青砖……因而我联想到,一个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游山玩水,比一般人他还额外带有一层“偷土”的动机,即挖掘依附在历史断层的凝固的灵感,淘洗混杂于岁月尘埃的理智的金砂。这注定他与山水擦肩而过后不会空手返回的,他借助与山水的灵性相通丰富了自己记忆的库藏。

和酾山、马嵬坡一样,景山意味深远,在于它吊死过一位皇帝一更确切地讲是一个朝代。山脚是鼓角齐鸣、旌旗招展,山头的枯树顽石则永远地展览孤家寡人无处藏身的阴影一与其苷曰笑拥的雍容华贵相比,这是何等凄凉的讽刺。为什么这样,何至于此?亡国之君垂怜于高枝的孤影游魂,给景山打上了一个看不见的问号。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怀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挥掸不尽的苦涩中,是否浮沉有几瓣虽经水煮火沸而青嫩如初的旷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么看山呢,不也类似于读书吗,谁也不愿意掌上的经卷平铺直叙,一览无余。

这篇文章是以景山开头的。客观上说,我和景山还是有点缘份的。我的寓所在沙滩北街,出门若步行的话,离景山只有十分钟的路程。约见外地来的朋友,我经常把守候的地点定在景山公园门口。在等人的那几分钟,我会依着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望着街对面不动声色的故宫一仿佛望着一纸之瞞的历史,想一会儿心事。既然和景山熟悉如近邻,我想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便信手写下这篇与山有关的文字,献给无声无息坐守于我书房窗口能望得见的地方、陪伴我度过无数个写作与读书的不眠之夜的景山。

景山,任何时候都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