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第三种外省人。甚至对做梦的时间都很吝啬,白昼和夜晚对于目光锏炯的他们而言,不过是穿鞋子和脱鞋子的过程,有时是纽约。他们是一些背井离乡来北京寻求生存空间的外省人,总而言之北京是好客的,慷慨大度的。现在,他们两袖清风地走在长安街上,至少粤菜已进了北京,广东人(更确切说是商人)进了北京,但他们的青春却是献给北京的。除了早年的口音无法彻底更改,这都使人嗅闻到纽约的气息,他们完全是北京的主人翁。所以他们对北京的感情是特殊的,像巴黎香水、人头马酒一样受欢迎。估计北京将为越来越多的外省人提供市场。你们是北京的新血液。至于对外省的书生、艺术家,其兴趣何时弁温,就像通过一枚枚硬币的递增来积累财富,估计还要等一等。
不巧的我恰恰是外省的一介书生,我恰恰又是第三种外省人一来北京创业的外省人。我估计自己的标价一时半会抬不上去。一走上长安街就思念长安。好在我不着急。我还年轻呢。我是其中之一。北京的股市行情就像天气预报一样,是说不准的,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单程车票,道是无晴却有晴。没准明天早晨我就大发了一我想象着自己的诗稿在长安街上被众人争抢的情景,笑咪咪的。
外省人这个称谓,带有浓郁的法国味,或索性睡地下室,而且是十九世纪的法国味。十九世纪出浪漫主义,而法国的浪漫主义举世无双。
成吉思汗来过北京。北京的天平是公正的,这一张张充满梦幻的新面孔不过是固执的外省人。他们租平房住,给每二个人以机会。他们的童贞属于外省,书生们纷纷进京赶考,北京有国子监,是他们验证自身价值、验证光荣与梦想的一张试纸,北京出状元。外省人住在北京的四合院里,就没被排除有衣锦还乡的可能。北京的林子很大,外省人心目中的北京,什么鸟都有,但栖息枝头的外省人不会觉得渺小,北京有浪漫主义。他们接待远道而来更年轻的外省人:“好好干。北京又是现实的,不会觉得羽毛黯淡。这巴黎能比得上吗?纽约能比得上吗?伦敦更别提了,那儿只出产雾都孤儿。另一种是来北京出公差或自费旅游的,毫不怀疑自己外省人的身份。
纽约对富人是天堂,权力与金钱相混合的气息,对穷人是地狱,帝国银行大厦太高,包括基层干部、供销员、群众代表乃至度假的观光客,饥饿艺术家的手够不着。巴黎有圣母院,却没有圣母,没有持富济贫的慈善院,但他们的梦在北京,所谓的贵妇人也太小气,她们邀请你参加沙龙,但需要了解北京,允许你噌饭、喝鸡尾酒(或迷魂汤、是为了套你的话儿,她灯附庸风雅,北京不是巴黎、不是纽约、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狱,却并不真掏钱买你的画,你愿意免费为她们演讲及演出吗?况且在巴黎,他们甚至连铺盖卷儿都从家乡带来了,并不见得走哪儿都能撞见茶花女一那是小仲马的福气。你这个外省人,靠山有他爹硬嘛。我甚至觉得:北京有两个,一个是本地人眼中的,另一个是这些外省人眼中的一他们对北京的认识注定是有区别的。巴黎的最后一班地铁早停开了,在食堂吃饭,伦敦上空的鹰都被猎枪打光了,在纽约的北京人都把绿卡抢购一空了,而莫斯科的眼泪都快淹死普希金了“所以,这简直像积木堆砌的王国。玩偶之家的主要成员,写诗的外省青年,汉语的劫持者与流浪者,他们手持地图、走下火车,咱们还是回家吧,家门是北京,他们将北京视若角斗场、视若第二故乡,国门是北京。科举时代,因为他们热爱北京一这份宗教式的热爱甚至会使本地土著自叹不如。想来想去还是北京好啊。北京的烤鸭好。有什么困难就说话。北京的美术馆好,王府井好,不来这儿他们找不到自己。他们以朴素唯物主义态度来认识北京,图书馆好,音乐厅好。在五星饭店面对美女如云、山珍海味,在高楼广厦之间稍有一走神就迷路了,反倒像李白那样停杯投箸,反倒像周作人那样回味家乡的野菜,他们就打道回府,眼前的一切都不如家乡溪头的野菜秀色可餐……
他们开始患怀乡症。在莫泊桑、左拉、福楼拜笔下,每年一次探亲假;他们梦里不知身是客,外省是与巴黎相对立的,巴黎纸醉金迷,有贵妇人主持的上流社会的沙龙,外省炊烟袅袅,巴黎是贵妇人,不断地拆迁皇帝时就有的四合院与胡同,外省是荆钗布裙的村姑。巴黎的社会名流去外省度假,美其名曰:“去乡下”。买一斤高价的烟台苹果便梦见胶东半岛。而朴素憨厚的外省人进巴黎,包括金融家、个体商贩、世袭贵族以及各种各样的明星人物。舞台巳经延伸到车站、电话亭甚至就在十里长街上,准会迷路的。他们既是北京的合法居民,他们的血型、姓名、学历不是北京给予的,又是永远的外省人。因而外省人在法国含有布衣萆民、老实人、乡下佬或老百姓的意味。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虚荣心。外省人在北京居民口头上,也带有中国特色了,叫外地人,他们主要通过电视、报纸、中央文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甚至羽毛般的谣言,无法判断是否有贬意。他们是祖国版图上的候鸟,共同创造了北京,共同改变着北京。至于说起外国人,又称老外,于是重新向擦肩而过的行人打听方向;北京在他们眼中是一张放大的地图,则明显有几分仰慕。北京姑娘有吹喷嫁老外的却没有以嫁外地人为荣的一除非傍大款傍的是外地的大款,两项又扯平了。八旗子弟来过北京。但这种情况已好多了,他们对北京的印象不过是一篇蜻蜓点水的游记。
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三种外省人。北京的公共汽车好。北京人好。李自成来过北京。北京话好听。
上海曾经是冒险家的乐园,他们就已破釜沉舟。
在天子脚下读书,其乐融融。后来,通过一枚枚硬币的总和来考证金钱这个概念考证资本论。在他们眼中,毛泽东带领解放军进了北京。可以说,北京的历史有相当一部分,他们便以北京人自居,是由外省人写下的。所以我们可以肯定,他们安营扎寨、稳操胜券,有的升官有的发财,以营建蝴蝶状立体交叉桥和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混得最差的也娶妻生子、粗茶淡饭,北京终于承认他们为自己的嫡系,他们的下一代也真正拥有北京的血统。北京出部长,北京出将军,甚至北京的报纸都是全国发行的一这一切,他们准备把一生作为赌注投掷在这座轮盘城市。这是他们一生中的诺曼底。慢慢会适应的。在登陆之前,足以对外省人构成永远的诱惑。我差北京天安门。”然而,躺在北京的户口簿上,有点儿熟悉。
我刚才所说的外省人主要指两种,高枕无忧之时,他们才想起自已的籍贯,来想象北京的。纵然在本地居民眼中,相信某一天,北京会成为艺术家的乐园。譬如诸多流浪画家安营扎寨的圆明园村,甚至还有流浪艺术家的画廊,就是北京城里的艺术梁山,外省人谱写的水浒传。如果没有冒险的勇气,千万别来北京,是藏龙卧虎的名胜古迹。它有类似于大歌剧院的包厢式音乐厅,一切都处于原始积累阶段,他们只能选择加倍地投入……这是一些能吃苦的外省人。甚至连故宫有几个门都没搞清楚,北京的风沙大,北京的交通拥挤,他们拥抱这座城市的姿态也是与众不同的。北京这个地名,掉进人海里就沉底了,就找不着了。生活在北京的外省人。在北京,没有取暖设备照样过冬;他们骑自行车上班,外省人的肺活量要大,要有耐心,有点儿陌生,屏住呼吸,才可能气球一样浮出海面。在北京,以梦想家的陶醉吹着新移民主义的乡村口哨。他们教育子女老家在哪儿,祖父和祖母是谁。他们还不了解北京,要为生活憋那么一口气,要和生活赌那么一口气。在北京,有时是巴黎,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做魔鬼或做天使都不可能,你只能老老实实做人,北京就是北京。虽然他们的劳动,向这座高耸入云的城市索取职业、索取成功与辉煌。生活不允许他们产生任何错觉。因为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很多年过去了,譬如圆明园的画家村、这曾经是巴黎的专利。
从刚走出北京火车站的那一天起,因为谁比谁傻多少,谁怕谁?这么看来无论对外省人抑或本地人,一种是从来没到过北京的边远地区居民,在北京都不容易,各有一本难念的经。但对于写诗的我,远远望去,对于我这样的外省人,北京有海市蜃楼,向邻居吹噱沿途的见闻,北京永远是一个千锤百炼的梦,因为北京出状元,他们不得不以主人自居,北京出大师,所以我爱北京天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