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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名士风流

琴棋书画,柴米油盐,大雅大俗。人活着不易,要活出一番境界来更是难上加难。风流髙格调意味着超拔、不羁于凡俗,如竹节临渊,或削为笛或截为箫,或激越或凄清,人间能得几回闻?平常心是道,是脚踏实地所攀缘获得的梯阶,是小憩时兴之所至的点化,俗中求雅,胜若登山后的豁然开朗,一抹柳暗花明装饰了意外的风景。每每遭遇此等奇人美事,过目不忘,音犹在耳,总要一遍遍地赞叹于人心高深;总要在独居返照之际“品”一“品”一以对待隐去了商标的佳酿的方式,私下里已将之视若市声尘嚣中窃听来的一段清彻透骨的天籁。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幸运。

先说老邹吧,老邹是圈子里公认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文人。姓邹,名静之。静之二字总令我联想到二、三十年代清贫恬淡的知识分子形象,和他本人的气韵很般配。我更喜好这样称呼他。静之是中国最高诗歌刊物的编辑,出入于缪斯圣洁的殿堂,却不离身地斜挎一只人间烟火味十足的旧帆布背包。鼓鼓囊囊的,估计里面不过是几本磨卷了边角的旧书,以及准备下班后给小女儿捎回去的口香糖之类。在王府井书店见到绘有腰间别着酒葫芦的吕洞宾的年画,我想到了静之。我想象不出不背挎包的静之会是怎样的静之。他的表情一贯很平和,构不成更明显的特征。文友们朝三暮四地在街边餐馆小酌,静之接到电话总风风火火地赶来,欣欣然很神往的样子。静之爱极了对酒当歌或围绕火锅谈玄论道。有一回宴席他包圆了话题,由某道菜做清淡了的缘故,他信马由缰地论述了两小时古代制盐业的发展始末一一包括川道上盐贩子的故事。可见他读书和为人的怪异之处。

无论赴什么样的饭局,静之来迟一步总要踊跃地掏腰包加一道菜,不管主人如何拦挡。这似乎成静之的习惯了。以后也不再有人拦挡了。

静之写小说同样曲径通幽。有一篇叫《骑马上班》,题目就够邪乎的。他虚构一位置身于都市的职业公民厌烦了骑自行车或挤巴士,独出心裁地买了一匹高头大马,还雇了位失学的马僮(相当于堂吉诃德的桑丘),天天骑马逛大街、上下班,直至和交通警察发生了纠葛……我读的是手稿。读手稿时我震惊于平厚朴实的静之的满脑子古怪想法。后来聊天,他描述一发财的邻居,说京石公路的某个工程项目如沿途所有的电线杆子)都是那人投资的,又说那人在近郊的昌平县买下座破落地主的宅院,不做别的,只有院子里养了三匹枣红马。我联想到他的《骑马上班》,乐了。我觉得静之刻划出的那几匹马栩栩如生,比说谁谁买了三辆小汽车更有说服力。

静之自小在京城的胡同里跌打滚爬,爱描绘提着鸟笼逛公园的前清遗老遗少,他讥讽自己骨子里有那么点遗传。静之在北大荒的兵团里呆过,挨过饿,他的诗好多都是挨饿时写下的。静之的故事太多,我还要保留一些。

四川的琴师仁平是个有手艺的人。我故意这样漫不经心地注释他。长发披肩,提携着一柄红木二胡。我在友人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他就联想到某种神秘的街头文化,但不落俗套。他改编了阿炳的《二泉映月》,为《二泉映我》,月我合一,天地人心,我初昕时眼睛就有点湿。他是一路拉着这支曲子从盆地来到平原的。他可能以一种最普通的流浪艺人形象出现在你生活中。他说起在川滇铁路的一座小站,身无分文的他弹铗解优,大批的过路旅客像围观一盆火似地靠拢过来,甚至赶来维持秩序的乘警都被琴声感动了,免票让出省赶考的他搭乘了火车。友人还从侧面告诉我:仁平在鲁迅文学院时,无人不知哓他的二胡,买早点时食堂的师傅都开玩笑要他用随身携带的二胡拉一曲,否则就不卖给他稀饭。这两个带点传奇色彩的故事我相信是真实的,真实地在这块藏龙卧虎的土地上发生过。因为我聆听过仁平,他的琴弓像是划动在自己的胸膛上。

与仁平类似的是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乐器,楚擅长吉它。我曾打算把他们两人的故事合写为一篇《琴师无邪》,终不可得。楚十八岁即从老家西安扒火车投奔京城,举目无亲,完全靠天生的才赋在摇滚乐领域闯荡出一方小小的天下。他有首歌:“一个长安人,站在长安街上”,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概括楚在异乡的苦苦求索,歌声中浮现出一个游子被相似的地名所打动、而又无法回望故土的渐行渐远的足迹。楚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是一只没有巢的鸟,当夜深人静,几乎所有居民都拉拢自己的窗帘时,楚的心却躲藏在暗哑的琴箱里。认识楚是在铁狮子坟附近某大学昏暗的楼道里,一个长胡须的半大孩子,肺腑间充满着音乐的力量。他弹唱时浑身每个骨节都是才气,使我不由自主地惭愧于自己的平庸。他出版过一盘叫《将、将、将》的盘带,他所呐喊的是这样一个“象棋的故事”“我吃自己的车,我吃自己的马,我吃自己的炮,我吃自己的心。将!将!将”他在生活中与自己作对一放弃舒适、选择苦难,把自己作为假想敌,才使自己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当然,这样的人生必将双倍地劳累。

如果仁平和楚脱离了各自朝夕相伴的乐器,我预料不到他们会是怎样平凡的两个人。命若琴弦,他们的生命之根本也是极脆弱的,然而正是这份脆弱促使他们保持了敏感,似乎就准备这样无休无止、天荒地老地弹拨下去。这是他们发光散热的唯一渠道。因而从本质上来说,皈依于缪斯的人又是幸福的,比无枝可栖的芸芸众生多了一根远行的手杖,也多了一块可供退守的圣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同的活法又创造了不同的人生,过程中的无怨和结局的无悔,是判定成败的前提。那么,出神入化是否是最洒脱、最遵循自我也最无所羁绊的境界呢?在这个灯火摇曳的黄昏,窗外此起彼落的汽笛影响着室内的宁静,我一挥手就招呼了众多朋友星散四处的面容,并且设想他们正在媚俗的河流中怎样艰难地坚持着,坚持着清高雅致的品性。然而他们走得实则很轻松,轻松得简直不像在行走。他们在寻找什么?这寻找本身就是一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