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县号称京东首邑。县城通州镇,正处在北京百里长街的东端,西门距京城建国门不过十七公里。夸张一点,可谓鸡犬之声相闻。乡村是城市最古老的邻居,中国的农村对城市大多呈包围之势。想起通县,眼前幻现一位布衣草履的门房老人,腰挂锁匙,兢兢业业守护京都的东大门。古通州今以县制,地名所蕴含的田园气息更浓郁了。
当地接待的朋友听说我等专程看运河而来,摇头笑了:还是不看的为好,免得失望。怎么能不看呢,古通州是因北运河的开发而饮誉天下的,北运河是金代利用潮白河下游疏浚而成,经元、明两朝治理疏浚,方通杭州。多年前我尚是南方的学童,即从地理课本上知晓了这条京杭大运河一当然那时候,它是印在纸上的。纸上的运河伴随着乾隆下江南等故事,风风火火地搭车去通县,使我魂萦梦绕。通州的老码头,肯定系过皇帝的龙船。纵然折戟沉沙,赁吊一番夕照烟柳也未尝不可。
当地的朋友连称别误会。贯穿了大半个封建时代的千年漕运史,业已随昔日辉煌划上一个黯淡的句号。自潮白河水断流、航运停止之后,北运河即成为排水河道,主要用于灌溉农田。死水微澜,巳不足以令人怦然心跳了。北运河遗址,是通州城内现存的文物古迹,遗址一词使用得让游客绝望,但毕竟准确。试想目睹漂满易拉罐、食品纸包装、朽木与菜叶的污浊的水面,你愿意相信它就是大运河吗?所以顽固地保留一段尽善尽美的想象,未尝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
我去南京时,也有人劝我千万别去看秦淮河,说桨声灯影早名存实亡,只剩下一条严重污染的臭水沟。既然美人迟暮,最好过其门而不入吧。怎能不振衣踏访,以偿宿愿呢?出朝阳门,便仿佛闻见麦苗儿的香味了。我还是独自夜游了一回,后半夜躺在旅馆的席梦思上,心里果然不是滋味。但今天运河已快流到我眼皮底下了,退避三舍真于心不忍,我的灵魂在通县的城门口徘徊,很矛盾。
东北的鲍尔吉原野去杭州,给运河写过一段精彩的文字:“去赵健雄所在的拱宸桥,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有一段路与一条河并行。河水白浊肮脏,一副疲惫之相。机动船往来运送水泥预制板什么的。总之这条河不起眼,不清澈不壮阔不风景。晚上在赵府谈天,夜巳静了,窗外有低缓的汽笛声传来,我向赵氏打听这条河的名字。赵健雄呷了一口野菊花茶,平淡地说:运河呀。运河!这就是运河?我才知?京杭大运河,中的杭字的道理,是为了看运河的。一行有两位同志:北京的伍立杨与来自四川的祁人。皆为诗客。所以对运河的桨声慕名巳久。近在咫尺,又想起隋炀帝等等。自己不仅昧于地理,还在心中唐突了运河。我第一次见到运河,应该整衽正冠,肃然起来才好。”原文照录,缘于我无法给运河写一篇完整的游记,就借别人的文字遥遥地呈上敬意吧。
原野兄无意栽柳,偶然间邂逅运河的。运河给了他运气。某位魏晋名士雪夜突发奇想,划船溯流去拜访一戴姓朋友,至其门前又悄然返回,曰:“乘兴而来尽兴而去,何必见戴?”在运河的问题上,我模仿其方式,也不失为一种风度吧?
我去通县,原本是投奔运河的。结果却像严遵医嘱的乖觉的病人,听从地主劝告在县城里喝了一天的酒,未曾踏上残花败柳的河堤一步。我就这样与运河失之交臂了。
北运河遗址究竟什么面貌,我不敢去想象。运河真的死了吗?我内心存留这样的疑问,波浪一样起伏。我走过它的身边,却不敢去试探它的呼吸一是怕被那份死寂刺痛呢,还是怕把它从死寂中惊醒?
北京的老一辈文人中,据我所知至少有刘绍棠和浩然是通县人,尤其刘绍棠,少年时即以写运河而出名了,我记得似乎有一部《运河的桨声》一你能说他的运气不是运河给的吗?所以运河的“运”字,在我感觉中巳非“营运”本意,而接近于“命运”或“运气”的概念。虽然运河的产生并非天意,运河本身是人工开挖的。仔细想想,何必对自己纠芷这种字义上的错觉呢?生活并不是语文教师。这种美丽的错觉本身,即代表着我个人对运河最高的赞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