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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两个陌生人(2)

舅舅在里屋拿算盘算一笔帐,这时候出来做和事佬,先吼叫舅妈:“闹什么闹?高声大嗓地,不怕人家听见了说闲话?”又推着贝贝:“快进去穿衣服!大冬天光着个身,要不是看你脑子有毛病,我就要说你是存心冻出感冒,让我们花钱!”

贝贝这才想起自己一丝不挂,十分害羞,捂紧了鸡鸡,转头逃回卫生间去。

舅妈对妹妹咬牙切齿:“死狗,你咬坏了我的新衣服,我给你记着这笔账!”

妹妹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舌头伸出来舔一圈,好像在咂摸那件新衣服的味道。

舅妈真是气得要疯了。

舅妈这一气,晚饭自然不肯给妹妹吃得好,勉强往它的食盆里舀了一勺稀汤寡水的粥,还恶声恶气说:“吃吧,吃吧,撑死你!”

妹妹就不吃,脖子梗着,绝食。

贝贝挺身而出提要求:“不好!妹妹要吃肉!”

舅妈伸手一搡,把贝贝搡到了墙角里:“吃什么肉?人都舍不得吃,狗还挑嘴?”

贝贝坚持:“吃肉!”

舅舅责备舅妈:“跟畜牲还生什么气?给它个肉包子吧。”

舅妈一共买了五个大肉包当晚饭。洪阿姨交待过,贝贝晚上要吃小笼包,这要求不过份,当长辈的请务必满足他。舅妈攥着钱,嘀嘀咕咕出门买包子。她一问价钱,发现小笼包贵,大肉包便宜,毫不犹豫买了大肉包。为什么买五个呢?舅妈想的是:他们两口子一人吃两个,贝贝人小,吃一个。

五个包子,给了妹妹一个,两个大人每人只剩下一个半。吝啬的舅妈心疼得就像被人挖走一块肉。

接下来是贝贝吃晚饭。他吃完一个大肉包,发现不对劲,抬头大声地说:“要四个!”

舅妈骂他:“疯啦?才多大个人,要吃四个大肉包?”

贝贝不管包子大小,他认准了四个,少一个也不答应。

这也没办法,一根筋的孩子,跟他讲不清楚“大”和“小”。

两口子生怕把贝贝惹毛了弄出事,只能把自己的包子省下来给贝贝,自己喝着稀汤寡水的粥。算起来,四个大肉包要贵过四个小笼包,舅妈想省钱,结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的窝囊劲儿没法说。

舅舅舅妈都没吃饱,贝贝却是吃得撑着了。撑着了他还不会说,先是抱着肚子直喊“疼”,后来就哇哇地吐,来不及去厕所,地上吐了一大摊,满屋子一股酸臭味。

舅妈捏着鼻子收拾地上的呕吐物,一连声地喊“晦气”。

舅舅唉声叹气说:“这回你知道了,侍弄个有毛病的孩子不容易。”

舅妈朝着舅舅咬牙切齿:“容易是这样,不容易也是这样,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

贝贝没有听见舅舅舅妈的话。他吐完了就觉得舒服了,一舒服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其实,就是一字不差听在耳朵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家呀,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怎么样,现在还要怎么样,这难道过份吗?

可是舅妈心里的窝囊气往哪儿撒呢?好办,大狗妹妹就是现成的受气包。

妹妹在家里一直睡客厅。奶奶用旧棉被给它做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形状像一个圆袜筒,两边都留着口,妹妹睡觉时从这头钻进去,脑袋自然从那头伸出来,底下垫的、上边盖的都齐了。可是狗窝被妹妹睡久了,多多少少有一点狗毛味。奶奶在世时,太阳好的时候就拿出去晒一晒,晒晒就不觉得味道重。舅妈哪里愿意给自己添这个麻烦呢?进门第一天,脚尖把狗窝拨了拨,鼻子一皱,拎着狗窝咚咚咚下楼,扔进了垃圾筒。

妹妹找不着自己的窝,心里很奇怪,呼哧呼哧跑到阳台上,又跑进厨房里,旮旮旯旯地找,一副没头苍蝇的急慌样。

舅妈知道它在找什么,幸灾乐祸地说:“别找啦,给你个破毯子,楼道里趴着过夜吧。”

她找出贝贝奶奶垫柜底的一床旧毯子,舍不得全用上,抄剪刀剪下头巾大的一块,扔到楼道里,动手把妹妹往门外赶。

舅舅探出身子往黑洞洞的楼道里看一看,怀疑说:“行不行啊?我听说城里的狗都娇贵,虐待了狗,警察都要上门管。”

舅妈嘴巴一撇:“警察会管这事?吃饱了撑的呀?这狗既然要让我们养,就要照我的规矩办。”

舅妈撵着妹妹往外赶时,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动手了,抄起一把椅子当武器,抵住妹妹的脑袋,嘴里“去去去”地吆喝着,硬是把它抵出了门。

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妹妹是一条有教养的狗,从来都不在公共场所大着嗓门叫,所以它哼哼,声音里既委屈,又生气。

舅妈和舅舅洗洗睡觉。舅妈赶妹妹出门,报了咬棉衣之仇,心里很得意,一上床就扯起了呼噜。舅舅本想让她去看一眼隔壁房间里的贝贝,看孩子冷不冷、要不要加条被子什么的,用脚踢舅妈,没反应,也就算了,跟着扯起呼噜来。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强一弱,一起一落,双声部的合唱一样,闹腾得喜气洋洋。

这边屋子里紧着热闹,那边的贝贝醒了。贝贝不是被舅舅舅妈的双声部合唱闹醒的,是被大狗妹妹在门外的呜咽惊醒的。

真是奇怪呀,妹妹在楼道里哼哼得多么有节制啊,不说是细若蚊吟吧,总比咳嗽打喷嚏的动静要小很多,脑子不灵光的贝贝,是如何隔了卧室和客厅的两道门,听见了妹妹的哭诉和哀求的呢?这个懵懂而迟钝的傻孩子,他真是跟妹妹之间心有灵犀的吗?

贝贝一骨碌地起床,开了灯,穿衣服。先穿毛衣和毛裤,再穿上桔黄色的羽绒服,咖啡色的灯芯绒宽松裤,再穿袜子,穿鞋。动作飞快。从来都没有这样快。袜子穿反了。一只胳膊伸进了脱卸式羽绒服的夹层里。裤子的拉链忘了拉。就这样,贝贝心急慌忙地走出门。

打着呼噜的舅舅舅妈没有醒。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污浊气,还有饭菜和油烟的熟烂味。贝贝拉开门,清新的冰凉的空气扑上来,把贝贝激灵得一哆嗦。与此同时,门里门外的空气忙不迭地冲撞和对流,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贝贝的后面伸过去,喀嗒地一声响,把门撞上了,把贝贝反锁在门外了。

贝贝才不管呢,锁就锁了吧。贝贝心里装着的是妹妹。妹妹呢?妹妹妹妹妹!

妹妹已经纵身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贝贝肩膀上,面对面,鼻子碰鼻子,呼吸搅和着呼吸。人笑,狗也笑,人和狗搂抱着不松手。

“妹妹妹妹!”贝贝小着嗓门,笑眯眯地喊。

“汪汪!汪汪!”妹妹也压着喉咙,乐滋滋地答。

贝贝告诉妹妹:“关门啦。没有床啦。”

妹妹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往破毯子跟前拖。好懂事的妹妹,它要把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贝贝呢。

贝贝摇摇头。毯子太小了,他就是把手脚折迭起来也睡不下。再说,他睡了,妹妹又往哪儿睡?

贝贝问妹妹:“出去玩,好不好?”

他看见妹妹的尾巴叭嗒叭嗒摇了两下。摇尾巴就算是答应了。他们就着楼道花窗外的月光和星光,满心高兴地下楼往外走。妹妹下楼的姿势真可笑,脑袋埋下去,屁股撅起来,像个小山包,毛茸茸的尾巴就成了山头上长出来的一棵树,弯弯的,还摇来晃去的。贝贝伸出手,抓住了树梢梢。树梢真暖和,贝贝的手心里几乎出了汗。他的脑门上、鼻尖上、肚皮上依次热腾腾地沁出了汗。

此时此刻,李大勇刚刚陪着新交往的女朋友看完了李连杰主演的电影《投名状》。他们不光是看电影,还逛了街,还在影城旁边的小吃一条街上吃了带果仁和糖粒儿的冰淇淋。他们合用一把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冰淇淋,顺便就亲了嘴。

跟女朋友告别后,李大勇一个人骑着车回小区,一路上都在想:往下怎么办呢?要不要再跟这个女孩子继续交往呢?他到底算是喜不喜欢她呢?

值夜班的小巴子招呼他:“嗨!你个狗家伙,谈了恋爱回来,还装出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大勇没好气地:“你就眼红吧!眼红死个你。”

小巴子仗着路灯暗,悄悄伸出一只脚,准备给李大勇下绊子。李大勇却早就防到了这一着,提前跳下车,从小巴子身后的人行道上绕进门。小巴子一跺脚,作势要追他。李大勇蹭地上了车,几脚蹬出去几十米。

“你个狗家伙……”小巴子远远地笑着喊出这一声,声音的尾巴被冷风吞没了。

这样,风高月黑的寒夜中,李大勇看见了蜷缩在路边墙脚下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先以为是楼里有人乱扔的破麻袋,心里正骂着是谁这么没公德,却发现那团东西动起来,刹那间长高了一点点,又长大了一点点。他吓一跳,赶快下车走近去,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圆了:是大狗妹妹正在伸展腰身舒筋活骨呢。狗这么一站起来之后,腿边露出空档,李大勇看见了蜷在墙脚下迷迷瞪瞪打瞌睡的贝贝。

“贝贝!”李大勇上前摇醒他,“你怎么回事啊?这么晚了在外面干什么?”

贝贝揉着眼睛,回答他:“玩啊。”

李大勇叫起来:“黑天瞎地,玩什么玩?小心冷风咬了你的小鸡鸡。回家睡觉!快!”

“关门了。”贝贝解释。

“谁关门?你舅舅把你们关在门外了?”

“关门了。”贝贝的鼻子瓮起来,打一个大喷嚏。

李大勇大着嗓子吼:“这种天气,你舅舅就忍心赶你们出门?他还有没有人性?走,跟我上楼,我找他们算帐!”

他一手拎起贝贝,一手在妹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乎乎地带着他们上楼。

砰砰啪啪一通敲门声。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披着衣服战战兢兢下床开了门。看见门外的人和狗,他张着嘴巴活像看见了鬼,一个劲地拿手去抠眼屎。

“贝贝呀,贝贝呀……”他结结巴巴:“你你明明在家睡睡睡觉的呀,怎么会……怎么会……嗯哪,嗯哪……”

李大勇吼骂他:“你别扯蛋!深更半夜把贝贝赶出门,还装!”

舅舅的脸皱成一只苦瓜样,赌咒发誓:“我要是这么做了我就不是人!贝贝你自己说,你怎么出去的?”

贝贝却只会说:“关门了。”

舅舅急得跺脚。他一只手指着贝贝,又是跺脚又是呛咳,说不出话。碰到贝贝这样的主儿,他真叫跳进黄河洗不清。

李大勇气汹汹地说:“我告诉你,别以为贝贝脑子不好你就欺负他,还有我呢,还有洪主任呢,下回你要再敢这么干,我打‘110’抓你!”

他手一伸,把贝贝推进门,顺便用脚把大狗妹妹也推进去。

舅妈在床上喊:“别放狗进门!”

舅舅没好气地责骂她:“你个蠢女人!你跟条狗计较!听见没有?人家要打‘110’了。”

舅妈只好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大狗示威一样地在她房间里巡视一圈,而后去客厅,咚地一声跳上沙发睡下。沙发上还有她的一件呢外套,生生地被大狗压在了身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