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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可怜的贝贝(2)

说完这话,他开始自我检查,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先看一遍,生怕被那个长了老鹰眼睛的洪主任抓漏洞。这一看,他发现不妥了:折叠起来的钢丝床靠在墙边上,床架子上还搭着贝贝的一件汗背心。

“那个,钢丝床,收起来,嗯哪。”他指挥老婆。

舅妈觉得男人未免草木皆兵,很不情愿地搬钢丝床,嘴里嘀嘀咕咕着。

“还有,嗯哪,儿子啊,别对外人说你占了贝贝的房间啊。”

小胖在玩贝贝的一盒彩色笔,一支支地拆开笔芯看,在贝贝的画画本上胡乱地涂画着,听见叮嘱,对他爸翻翻眼睛:“我又不傻。”

舅舅很满意:“到底是我儿子。”

这时候,人和狗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房门外。舅舅抢先一步,堆出满脸的笑,态度谦恭地拉开门。

“哎哟哟,我说刚刚怎么眼皮子跳呢,嗯哪,原来是贵客上门了。你看这屋里乱得……小胖他妈!”

舅妈闻声迎出来,也是满脸堆笑,张罗着让洪主任坐,张罗着倒茶,还张罗着要添菜留晚饭。

洪主任冷着脸,对眼面前两口子的热情有着高度的警惕性,不开口,只用眼睛看,看完了客厅看厕所,看厨房,还自说自话地走进大小两个房间里,慢慢地打量,慢慢地琢磨。

“一家子都过来了啊,安居乐业了啊。”她用下巴点了点新近入住的十二岁的男孩。

舅舅当然是听出了不详。可是他好脾气地笑着,只当没听懂。“主任哪,托你的福啊,我们乡下人好歹也能在城里混上一口饭。嗯哪。”

“孩子来了怎么住?房间里就一张床,夜里总不能把他吊起来吧?”洪主任慢悠悠的。

舅舅陪笑:“哪能?那就成虐待儿童了,嗯哪,要犯罪的。”

他的话里也带上了骨头。

“怎么住呢?你们这一家人?”洪主任不依不饶。

“嘿嘿,儿子跟我们两口子睡,嗯哪。”舅舅毕恭毕敬。

“四尺宽的床,要睡三个人?”洪主任明显不信。

舅妈插上来:“我们儿子瘦,占不了多大地方。”

洪主任转向贝贝:“贝贝,你晚上睡哪儿?”

贝贝已经在享受他的四个小笼包。而且舅妈只端上他的一份,儿子小胖没有,干看着。贝贝一边吃,一边用手指刮着嘴边的油,口齿不清地答:“跟妹妹睡啊!”

舅舅赶快解释:“我老婆不让狗上床,贝贝闹着要,不依他还不行。好在我老婆干净,天天都给狗洗把澡。”

“贝贝身上怎么回事?怎么会被蚊子咬成这样?”洪主任走过去,掀起贝贝的汗衫,开始兴师问罪。

舅舅一脸苦相:“我也在纳闷儿呢!八成是这孩子血气甜吧,招蚊子吧。像我们儿子黑不溜秋的,皮实,嗯哪,反而讨便宜。”

“要是纱窗挡不住蚊子,就买点蚊香熏熏。你看把孩子咬成这样,谁看了也不好受。”

“买啦!”舅妈诉苦,还立刻去端来了蚊香盘。“看看,还是电的呢!现如今蚊子都不怕熏,点什么蚊香都治不住,没办法。”

贝贝稀里呼啦地对付小笼包,屋里大人的对话,他一点没在意,好像跟他没关系。

洪主任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人家是一家人,人家对贝贝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不能凭着几个蚊子咬的红疙瘩就胡乱作定论。

临走的时候,洪主任指示舅舅带贝贝去社区医院看看,大夏天的,就怕脓疮变成血毒。又说,明天她再送瓶杀虫剂来,把屋里屋外好好喷一喷。

送走了客人,舅舅两口子面面相觑。舅妈抱怨大城市孩子太娇贵,舅舅埋怨舅妈的确做得太偏心。“也真是的,你看孩子咬得……难怪人家要说。”

舅妈就生气了,一跺脚,冲进贝贝房间,把儿子的衣被用物抱出来,一古脑儿砸在沙发上。“行,从今天起,我偏外甥不偏儿子。外甥睡房间,儿子睡外面钢丝床,妥了吧?得空我还要把那个洪主任叫回来看一看,看看我们家里是怎么伺侯一个傻瓜孩子的!”

舅舅闷头抽着一根廉价烟,不说话。

当晚小胖就睡在外屋钢丝床。妹妹很识相,发现情况有变化,自觉地放弃沙发,跑到阳台上找个角落蜷起来。

第二天清早,舅舅舅妈起床后,才发现情况又回到从前:小胖依旧睡在房间里,贝贝蜷在客厅的钢丝床上,妹妹已经杀回根据地,占着沙发一端呼呼地打着鼾。

叫醒了小胖一问,原来他半夜受不了蚊子的叮咬,硬把贝贝从睡梦里拽起来,立逼着跟他换了床。

“是我的房间,我凭什么让给他?”小胖理直气壮。

舅妈一颗一颗数着儿子身上的红疙瘩,恶气恶气骂舅舅:“没见你这么当爹的!亲儿子送去喂蚊子。”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贝贝跟儿子挤一张床?”舅舅也有点急。舅舅一急,倒反而不说那个“嗯哪”了。

舅妈想了想:“实在没辙,再花钱吧,给钢丝床支顶蚊帐。合该着我们破财。”

她一个劲地嘬牙花。钱还没花出去呢,已经心疼得不行。

一直挨到晚上,舅妈才去超市买蚊帐,好像钱在口袋里放多一会儿,能生出几个儿子似的。

正是盛夏时,超市里蚊帐的品种繁多,价钱从几十块到几百块,应有尽有。舅妈心仪的自然是二三十块钱的那种,尺寸小,做工粗糙。可是粗糙点怕什么呢,不都是一层纱吗?不就是挡个蚊子吗?舅妈已经从超市货架上把蚊帐拿下来,准备到柜台上付账了,才发现不行,因为蚊帐是方形的,四个角上必须有支撑,才能把蚊帐挂起来。家里的折叠床是简易床,晚上拉开,白天收起,从哪儿弄这四个支撑点呢?总不能在天花板上打四个洞,吊下四个蚊帐钩吧?

再看其他的吧。圆形蚊帐自然是贵了,还好不超过一百块,四个支撑点缩减成中间一个点,垂挂下来像口钟。问题是,从哪儿往下挂?还得往天花板上打洞,还是麻烦事。

最方便不过的是帐篷型。帐篷型的蚊帐自身带着支撑杆,用的时候两边拉开,抽出四条腿,往地上一竖,就妥了。随时可以用,随处可以用,亏这些做蚊帐的人想得出来。看看价钱,舅妈吓一跳,比普通蚊帐翻出了几个跟头去。

可真叫“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啊。做小生意的舅妈心里感慨道。

便宜的买回家没法用,贵的好用的舍不得买。买,还是不买?舅妈在超市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十多趟,转得超市保安开始注意她,拿她当贼来防范了,她才一生气离开蚊帐柜,绕到旁边的日用杂品柜,咬牙买了十包“金陵牌”黑蚊香。

我一晚上点四盘,东西南北各一盘,熏死你!舅妈在心里发着狠,也不知道是对蚊子还是对贝贝。

这天晚上睡觉的格局是:舅舅舅妈睡大房间,小胖占着小房间,贝贝睡客厅钢丝床。跟从前一个样。唯一的变化是妹妹不再贪恋沙发了,因为天热得邪乎,妹妹嫌沙发上热,躺倒在贝贝脚边的地板上。

舅妈真的一口气点了四盘蚊香,客厅里四个角落各一盘。黑蚊香的功效好,不多时间,屋子里烟雾缭绕,气味呛人。妹妹对气味很敏感,睡着了又呛醒,不安地抬头四处看。看到贝贝安然地躺在小床上,呼吸平稳,神态恬然,才放下心,倒头再睡过去。

烟雾越聚越多,青色的,一股一股如长龙似的,从敞开的阳台门里往外探着头,蹑手蹑脚地往清朗的夜空里钻。远远看过去,贝贝家的阳台仿佛被一团一团青色的雾霭包围了,笼罩了,影影绰绰,摇摇晃晃。

保安小巴子这一晚值夜班。他巡逻到贝贝家楼下时,抬头看到了像电影里特技效果一样的怪异场景。小巴子心里咯噔一声跳。出于责任心,也出于保安们高度的警惕性,小巴子甚至都没有跟小区保安室联系,就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火警电话“119”。

片刻间,两辆火红色消防车呼啸而来,尖利的鸣笛声刺破小区平静的夜,把睡梦中的老老少少惊出一身汗。消防员们全身装备,负重上楼,强行打开了贝贝家的门。

舅舅穿着一条长及膝盖的花短裤,舅妈的上身多了一件勉强遮身的汗背心,贝贝穿的是三角小裤衩,小胖干脆什么都没穿,两只手捂着他的小鸡鸡,四个人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后面,张大嘴巴望着从天而降的消防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贝贝这一家人的身后,烟雾还在不屈不挠地弥漫着,制造着火灾即将发生的恐怖效果。四个人的面孔镶嵌在朦胧的雾霭中,惊惶,滑稽,让几位消防员啼笑皆非。

事后洪阿姨把舅舅舅妈叫到居委会,狠狠地骂了一顿。洪阿姨说:“点这么多蚊香,不是作死吗?蚊子熏死了,人也要熏掉半条命了!人是会药物中毒的你们懂不懂?”

舅舅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嗯哪,懂了,不会了。”

舅舅真的是怕了:万一贝贝出了事,他怎么能够逃得了罪!当天晚上家中的睡觉格局就作了调整,贝贝回到自己房间,小胖跟他妈睡大床,舅舅勉强栖身在客厅钢丝小床上。舅妈为了儿子不惜委屈老公,她的理由是,舅舅是大人,皮肉老,蚊子不爱吸他的血。

其实蚊子也没那么多讲究,老胳膊老腿尽管叮起来费点事,味道和营养是一样的。

舅舅买了一瓶驱蚊油,每晚临睡前把全身上下抹一遍。没多大用,后半夜蚊子照样来。但是不管怎么来,舅舅是不敢点蚊香了。十包蚊香堆在墙角里,舅舅走路都要远远绕开去,活像那玩意儿是地雷。

“我这是作什么孽?”舅舅发火道,“白天辛苦赚钱,嗯哪,晚上就该着我喂蚊子?”

舅妈哄着他:“夏天就快过去了,咬也咬不几天了。”

舅舅长叹一口气,拿出驱蚊油,一巴掌一巴掌地往身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