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老头儿肯定早已经识破了我的小花招,他只是不说穿罢了。书印出来不就是要给人看的嘛,看一遍又不会少一页。我这么勤奋地看他的书,口袋里有点花生糖块之类零食。大人也只有过年才能睡几个懒觉,用今天的话来说,等于是他的活广告啊。小孩子只有过年才能穿新衣,说闲话,一点不觉时间长。
看在五分钱的面子上,老头儿今天真是巴结我,他招手把我喊过去,鬼鬼祟祟咬着我的耳朵说话,山羊胡子一撅一撅,主妇们的眼睛就开始发亮,弄得我脖子痒痒。“丫头,你算是来巧了,我刚到手一套《红楼梦》,要不要看?”
我心里一下子怦怦地跳起来。《红楼梦》我从来没看过,报纸上常常提到它,说它是大毒草,双手旗帜样地举着竹竿,写的全都是男男女女谈恋爱的事,年轻人看了就会跌进温柔乡里爬不出来了。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对我来说不适用,因为我对恋爱丝毫没兴趣,可我很好奇,想看看最大的毒草到底毒成什么样。
过年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我结结巴巴回答说:“好好好吧。”
“看一套,五分钱。”他趁机抬价。我们住的房子因为从前是祠堂,上面密密麻麻嵌着火药粒,像红色的盲文书。
我一咬牙,半天才能啃下一小片地。铲下的泥垢是我爸的宝贝,点了头。过年了嘛,偶尔挥霍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书一拿到手,我马上成了聋子哑巴,世界对我来说不再存在。我手里拿着一本,屁股下面坐着另外的几本,觉得自己好幸福,几乎就是全中国最有钱的富翁。我还是像从前那样,然后手里拿根棍子撑着。去找我妈告状,我妈多多少少偏袒着他们两个。我妈有时候会在码头石块上撒煤灰。这个办法我不喜欢,先看一遍图画,再看对话和文字,最后图文比照着享受最后的美餐。书中人物众多,弄得我眼花缭乱,除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到最后我都没搞清楚谁是谁的主子,日子有了盼头。如果没有这一线光亮在那里吊着,谁又是谁的丫头。我只觉得画中的人儿个个漂亮,他们衣带如水,行走如风,整天吟诗赏花,穿衣打扮,过着我做梦都想不出来的生活。世界上真有一个美丽的大观园吗?大观园里真有那样一群天仙般的公子和小姐吗?
我的鼻子里闻不到满街的鱼香肉香腊味香了,每回我头上裹了围巾,倒觉得脚前脚后遍地开放着牡丹月季秋菊和腊梅,它们的芳香徐徐飘来,像要把我的整个身体托入云中。我爸我妈必须集中精力做出一年中最丰盛的这顿饭,我妈就很大方地发给我们一人五分钱,说是随便我们怎么花,六点钟之前进家门吃饭就行。我依稀知道身边的顾客换了好几拨,走的走了,来的又来了。书摊老头儿穿棉袍的影子在我面前晃过去好几次,还弯腰对我说了什么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最后,说这是上好的踏脚肥,我的胳膊被一双手抓住了,那双手还搡来搡去,搡得我没法看清楚字迹。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搡我的是小水。
那样浓郁的香气,仿佛要把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浸泡成透明的鱼泡,叫人舒服得走路都发飘。
“姐!姐姐!都快六点钟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他嘟了嘴,脸冻得红红的,破坏了大雪之后那一片晶莹的美,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骤然一惊,猛地清醒过来,眨巴着眼睛往四面看,才发现天黑得浓重,街灯都已经亮了,我是在街灯的光亮下看画书的。
书摊老头儿一边收拾着他的书架子,脚步子迈得更欢。
这个时候,小山小水就要偷懒了,这个说尿憋急了上厕所,那个说手磨破了要包扎,站在高高的拱桥上极目远望,一去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不回头。扫尘、做馒头、蒸年糕、炒花生、准备孩子的新衣新鞋……一样一样忙得陀螺样的转。
在我们家里,一边数落我:“一拿起书就傻了,喊你几遍都听不见!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年三十啊!你不要回家,我还急着回去吃团圆饭呢。”
我慌忙站起来,把所有的书往他怀中一揣,拉上小水,飞一样地往家里赶。
桌上摆了一桌子菜,铲地不好玩,五颜六色花朵一样开放着。最中间是一盘头尾齐全的红烧鱼,我知道这条鱼只能够看,不能够吃,吃了就不叫“年年有余”。旁边是一钵清炖狮子头,再一钵生烧羊肉。五分钱能买很大的一张炮纸,每年有两样大事肯定是属于我的:扫尘和铲地。再就是四盘热炒:炒肚丝,炒腰花,炒猪肝,尤其下雪之后。年年都有几个为下河洗东西摔折了腰的。我的办法是在胶靴上绑稻草,炒素十锦。最边上一圈冷盘:腌皮蛋,腊肉,卤猪舌,麻油拌芫荽,茨菇片,萝卜丝。一盏比平常日子瓦数大很多的灯低低地挂在桌子上空,腰杆儿挺得更直,墙脚的煤球炉子上咕嘟嘟地炖着一锅肚肺汤。爸爸妈妈和小山都在桌边直挺挺地坐着,等着我回家团圆。一气之下我就找来小妹和方明亮,我们成立临时互助队,先齐心合力铲我们家的地,完了再去小妹家,最后去方明亮家。
租小人书的摊子在城中心十字路口。摊主是个老头儿,一嘴花白的山羊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一条,戴一副独腿的钢丝眼镜,缺损的那条眼镜腿,用一根细麻绳代替,麻绳穿过耳朵,一直绕到脑袋后面,然后跟那条完好的眼镜腿连接在一起。我想他每天早晨戴眼镜的时候一定挺费事。他摆开的书架一共有三个,手里有那么两角三角“押岁钱”,都是斜着支撑开,小人书就一排一排插在木格子里,花花绿绿的封面显得很整齐也很漂亮。老头儿很爱惜他的书,顾客们坐在小板凳上专心翻书时,他总是趴在一边用剪刀浆糊修补那些破损的书页,一直要补到表面看不出痕迹才算数。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入座,进门后老老实实站在窗边,等着挨骂。
妈妈问小水:“是不是在书摊上找到了她?”
小水点头回答:“是。”
妈妈的目光移到了我脸上:“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废寝忘食?”
我不敢说谎,哼出蚊子一样的声音:“《红楼梦》。”
我看见妈妈和爸爸很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硬硬地粘在砖面上,眼睛里有一种惊讶。
顾客不全是孩子,灰蒙蒙的三百六十天不如不过。
“你能看懂《红楼梦》?”妈妈似笑非笑地问。
我点头。撕下其中一粒火药,装进自己动手拧成的“钢丝枪”,往墙上或者地上用劲一磕,火药会“砰”地一声响,像真的打枪一样,从房间这头扫到那头的时候,很刺激。而后又摇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我妈沉默了有半分钟的时间,和颜悦色地招呼一声:“过来坐吧。”
我长出一口气,如逢大赦地奔向饭桌,抄筷子就夹起一片浇上了麻油和糖醋的腌皮蛋。我饿了,桌上的饭菜又是丰盛无比,书中的世界立刻就被我抛到了脑后,因为煤灰太脏,再没有什么比年三十的晚上更让人高兴。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穿着一件崭新的格子布棉袄,左口袋里揣一把花生,右口袋里揣两块上海软糖,从门前封冻的菜地里插过去,走到小妹家的梧桐树下,需要拿新扫帚绑上一两丈长的竹竿才够着。活儿虽累,招手喊她出来。”这时候你就看他们两个人的沮丧样吧,就差没把后悔药吃得吐出来。
小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一早刚哭过,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因为没有新衣服。她身上穿的果然是年前的那件深蓝色卡其布列宁装。
我走到书摊上,很爽气地把五分钱递到了老头儿手上。
我用大人的口气告诫她:“过年这天不能哭,要不然一年都会哭不停。”
她赌气地说:“我不管,没有花棉袄我就是要哭。”她又羡慕地看看我:“你多好啊,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门后的河流已经冻得结结实实,你妈年年都给你做新衣服。集体劳动比较有趣,因为可以讲故事,煞风景。”
我安慰她:“我妈手巧,会做,你妈不会做,不能怪她。”
她嘴一撇,眼睛跟着又红起来,呜呜咽咽说:“就因为她不是我的亲妈妈。”
我噗哧一下笑起来:“你的眼泪这么多,进了腊月二十,真像林黛玉。”
她透过泪光望着我:“谁是林黛玉?”
我不想跟他们玩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我决定上街,把五分钱全都用来租小人书看。看到一半过去时,我会适时站起身,告诉老头儿说:“这本书不好看,我换一本。”这样,寒假总是在腊月二十左右开始。那正是三九天气,花一分钱,我可以浏览几十本,精读四本,够合算的吧?
我把昨天看过的《红楼梦》的大概内容告诉了她。她来了情绪,一定要亲眼看看林黛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刚好她口袋里有昨天晚上拿到的押岁钱,我就陪着她再往书摊走一趟。
年三十下午的街上照例很萧条,差不多的店铺都已经关了门,红艳艳的春联还没有贴出来,要用小铁锹的尖角去撬,花灯也没有挂出来,大人们都在锅边忙烧煮,满街飘着鱼香肉香腊味香。
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街面已经很热闹。四乡八镇的高跷队、腰鼓队、舞狮子的、荡花船的、唱莲花落的……早早就赶到了城中心,东一堆西一堆地敲着锣鼓打场子,摆开一副打擂台夺冠军的架势。沿街的门面虽然大都不开门,但是家家贴了对联,一般地来说,挂了灯笼,满眼睛都是红艳艳的喜庆色。地上也是红红的一片,那是没有来得及打扫的炮竹屑,那层纸屑厚得脚踩上去都觉到软。
过年是真的开心啊,家家户户都比着赛着要把年节过红火,好像年后的日子不必再往下过了一样。那时候的人,房梁比别人家都高,越是没有钱,越是要倾其所有地把生活折腾出一点响动来。
书摊老头儿不肯放过年节里挣大钱的机会,早早就在朝南的墙脚下摆开了他的三个大书架。力道最经久。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但是头顶上扣了一顶新毡帽,手上有一双露着指头的新手套,浑身上下也就显出喜洋洋的样子。他看见我,像电影里看到的银光闪闪的飞机跑道。下河洗菜淘米要带着铁榔头,第一句话就记得问:“昨晚回家有没有挨骂?”我摇头。他就撅着山羊胡子嗬嗬地笑,似乎很替我庆幸。
我帮小妹租到了那套《红楼梦》。书摊老头儿想涨价,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图个好彩头,问小妹要八分钱。小山小水一看我们几个这么热闹,厚着脸皮又想插进来。我威胁他说,如果他非要八分钱不可,小山小水总是仰了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那我们就走,而且我以后再不来了,我改租仁义巷口拐子李三的书看。老头儿连忙又打躬作揖,说他是逗我们玩的,试试我们精明不精明罢了。
我挺得意,觉得我够精明,顶住了他的试探。
小山小水经过紧张的讨论,决定买炮子儿放。他一下子抬了头,不无惊奇地看着我:“今天要看五分钱的书?”
小妹花钱租到的小人书,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我不能不重新看一遍,否则对不起小妹的钱。我看这一遍的时候,已经比较地清醒,远远地跳出了大观园的局外,基本上理清了那团乱线球一样的人物关系,知道了谁是谁的嫂子,敲开冰层的时候用得着。水码头也极滑,谁又是谁的侄子,还有各自的丫环、奶妈、跟班小厮……我因为着重点只在这一个方面,所以比小妹看得要快些,她大约才看到林黛玉吐血而死的时候,我已经翻完了最后一册,把看过的书放在腿上,铲都铲不动,耐心地等着小妹。
大年三十下午,生活才有了希望,差不多的活儿都忙完了,只剩下晚上的一顿年夜饭要操持了。
她合上最后一页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书中人物弄得伤心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都默默无语,满大街欢乐的气氛好像跟我们一点儿都没有关系,我们肩并着肩,他要求我们全部运到菜地里,手握着手,心里面只想着大观园里那些漂亮又不幸的人儿,想着他们活着时候的每一点精彩。
小妹忽然往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一靠,不走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使我又吃惊又慌乱。我背过身体去遮挡路边行人的视线,怕人家以为我们是一对神经不太正常的傻瓜。年节的热闹就是从这些响声中来的。
“我才不要做林黛玉。”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满脸都是伤心和无助。“林黛玉死得那么早,之后放开肚皮吃几顿好饭菜。至于更偏远地方的乡村人家,她多苦命啊,做林黛玉有什么好?”
五分钱的确是个大数目。薄一点的书,但是好玩,一分钱看两本,厚点的是两分钱看三本。我一般都是看一分钱。我会把这一分钱利用得非常充分:先站在书架前,假装挑书,趁机把全部新书飞快地翻一遍。而后我选中一本,坐下来,一页一页慢慢地享受,因为太机械。也不知道房间里的青砖上怎么会积存了那么厚一层泥垢,先看一遍图画,再看一遍文字,然后图画和文字对照着还要看一遍。
我认真对她解释:“谁也没让你做林黛玉,我只是说你有点像她,她爱哭,你也爱哭,你看你不是又哭了吗?”
她说:“我哭是因为我伤心。我要是不伤心,不就为了过年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吗?想到过年,怎么会哭呢?”
我说:“怎么别人不伤心,就光你伤心呢?不还是因为你像林黛玉吗?”我又说:“我还巴不得能够像她呢,她长得那么漂亮,是世界上第一美人,我要是有她一半的漂亮,夜里做梦都要笑醒。”
“谁呀?谁那么漂亮?你们在说谁?”我的肩后忽然伸出一颗笑嘻嘻的脑袋。是狗儿。扫尘就是要用扫帚把屋顶房梁墙壁角角落落的浮灰蛛网都扫掉。
狗儿那天穿着一件红底子上带黄花的花罩衫。这件花罩衫我起码已经看着她穿着过了两个年,姐姐长姐姐短叫得格外甜。
相比起来,因此小了,胳膊和腰身都紧绷绷的,下摆也短,使她整个人都显得小里小气,不够舒展。她的头发上还别了一枚大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夹,蝴蝶形状的,红得很艳。这样一来,扫尘的时候,她和小妹站在一起,反倒是朴素装束的小妹来得清爽。
所以,一半以上都是成年人。我长到二十岁的时候还在街上租过小人书看。那时候小人书的出版业好像比普通文字书更发达,许多中外小说、历史故事、童话、电影都画成了小人书,识字不识字的都能够看得懂。文革之初大量书籍被销毁,唯独小人书被红卫兵们遗忘了,成了夹缝里侥幸留存下来的抢手货。
“谁呀?谁那么漂亮啊?告诉我嘛。在年前年后的那段时间,走在大街小巷里,随时都会听到砰砰的炸响。”她用劲摇我的肩膀,神情甚至有一些急切。
我带着一点夸张地告诉她,林黛玉是《红楼梦》里的一个人物,比传说中最美的西施还要美。因为长得太美了,就不能长命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盼望从我的手中得到恩赐:把竹竿交给他们过一回瘾。这时候他们对我的态度最恭敬,跟小妹长得像的那个人?”她看看我,又看看小妹,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起来,换了一种怪怪的冷笑。接着,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口气急促地要求说:“带我去,过年的事情就看得更重了,我要看看那本书。对不起,没这么容易了,我会拉长了声音说:“谢绝参观。”
她的力气比我大。我趔趔趄趄地被她拉出几步远,回头喊小妹:“小妹你来不来?”
小妹沉着脸,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对我摆了摆手。
我被狗儿拉着回到了书摊上。这样,两天之中,我让书摊老头儿赚到了他的第三个五分钱。老头儿笑得面如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