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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那是1980年的冬天,蝙蝠乡和全国一样迎来建国后的特大丰收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体制被淘汰以后,公社被乡政府取代了,听说乡政府要在年后破五那天搞一个民间会演,庆贺百年不遇的大丰收,还可借机张扬一翻人们欢歌升平的心境。已经通知蝙蝠乡的梁家和荣家,会演的时候要以醉鼓节为龙头。听到这个消息,梁丙奎老爷子抢在荣家之前验鼓了!过了年,破了五儿,那个欢庆丰收的醉鼓节就跟着来了。节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梁丙奎带领家人到蝙蝠河滩的泥铺里验鼓。前晌雪白了后晌,像洒了白色面粉,铺在河滩上一层绒平,抹掉了河与地的界线,极阔极远。梁丙奎孕起一脸的兴致,哼着野歌儿,欣欣朝滩上走,雪坨子在他脚下脆脆地吱扭着。老人胡子拉碴的宽黑脸枯皱着,就像一张揉皱了的鼓皮。身上披着几乎褪成灰黑颜色与时令不相宜的青布棉袄,酒葫芦蹭着袄角嘀哩当啷地晃荡着。老人在苍白的天地间走着消消停停,眼睛昏花了似的发迷了。见没见?哪一个是咱验鼓的铺子?梁丙奎被烈酒腌粗的嗓门响起来。儿子梁罗锅没搭话,却有女人格格的笑声。梁丙奎扭回头,见儿媳玉环挺着怀了七个月的大肚子跟在他身后,儿子梁罗锅早没影了。当老人看见大孙子梁大立、二孙子梁双牙都颠颠儿地跟着,心里对儿子梁罗锅的怨气消了许多,亲呢地拍了拍孙子们的头。玉环光是笑以至她腋窝挟的那捆粉帘纸颤索索地响,当她看到老人的脸像落帆似的呱嗒撂下来时便赶紧打住了笑。梁丙奎问,罗锅不是跟出来了么?玉环摆脱不开里头的说道,知晓验鼓对这个打鼓世家来说是很重要的。

她说,荣汉俊把梁罗锅拉走喝酒去了。梁丙奎骂这杂种,都野得收不回心啦!跟荣汉俊打连连,能学出好儿来么?玉环脸上肃肃的不语,梁大立和梁双牙翻着眼镜不吭声。玉环知道老爹埋怨她没管住男人。梁丙奎知道儿媳性子肉,有孕在身,也知道她不会打谎语。可她也跟大儿子一样贪小钱呢,荣汉俊有钱,说不定丈夫能蹭点钱回来。她就这么想的,梁丙奎猜她小样心里去了。梁丙奎听见玉环总嫌梁罗锅窝囊,骂你光会击鼓还要给我窝囊到几时去?梁丙奎听了,就吭吭地咳几声,声音威严而重浊,玉环听见便蔫下来。她还不敢跟老爹破脸儿,老人虽说不能赚钱,可他越活越硬气了,原因就是二儿子梁恩华当了蝙蝠乡副乡长,这是荣家所不能比的,尽管荣汉俊那狗日的能赚钱了,钱能啥都买么?而且梁丙奎老爷子是蝙蝠乡响当当的鼓王。梁家人醉鼓节上的风光,荣家看得都眨眼哩!我不直说,响鼓咱不用重棰儿,意思你明白就成。媳妇玉环不说话了,梁丙奎想着就不再紧问了,连连摆手,说罢罢罢,咱爷几个到铺子里听响儿吧!风然大起来,雪成团团,扑扑闪闪滚在河滩上,发出亮生生的碎音。转悠了半天,梁丙奎终于将玉环和孙子们领进泥铺里来了,有股细微的霉腐味,在他们的脚下悄没声息地流着。梁丙奎把门闩住了,雪团子就飘不进来了。这泥铺子是梁丙奎熬鹰用的。尽管泥铺子里脏兮兮的辱眼,老人一看见摆在地上的六角木鼓,情绪就好了。哇,多大的鼓哇!玉环惊得咋舌头,孙子大立和双牙更是惊叹不已。孩子们慢慢蹲下身,拿手掌抚摸刻在鼓楞上的字,嘴里轻轻念叨着,醉鼓擂响呈吉祥,大将军八面威风。明眼人才能看出这鼓是刚修补好的。人老了,击打了一世的鼓也老了。

这鼓有年头了,鼓的模样是宗安老祖留下的,可它造于光绪年间,祖先一代一代传下来,到梁丙奎这辈儿已修了两三回了。第一回是大跃进那年,梁丙奎的老伴怀着梁罗锅;这一回是儿媳怀着三孙子。多少年了,打鼓世家的后人都要在醉鼓声里呱呱坠地。梁双牙把光光的小脑袋探到外面去。这一探头,使梁双牙的眼睛一亮,看见同学鲍真和荣荣朝这边走来了,鲍真穿着红棉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惹眼,梁双牙呲开双牙一笑走出去了,脚步快得跟跑差不过。在梁丙奎不注意的时候,梁双牙就把鲍真和荣荣领进来了。梁双牙跟爷爷介绍说,这是我两个同学,也来看咱验鼓。玉环抚摸着鲍真的头说,这是月芝的孩子,当年月芝难产的时候,就是爹您给击鼓助产的!鲍真歪着脑袋说,我娘也这样说,所以我来看鼓。梁丙奎脸上终于松活一些了,说你娘还算有良心!玉环看着老人咳了一声,又要讲古,她故意给老人打岔,说爹,你老不冷么?梁丙奎说不冷不冷,我有酒。玉环问爹,你不累么?梁丙奎说,不累,守着鼓能累吗?鲍真好奇地摸着鼓,问爷爷,这鼓为啥叫醉鼓?梁双牙没等梁丙奎说话,抢嘴解释说,喝醉了酒,方能击鼓!就叫醉鼓了,记住啦?鲍真点点头张大了嘴巴,心想没酒量的还不能当鼓手了?梁丙奎放下酒葫芦,弓起身说,天快黑了,不等你爹了,你二叔可能也来不了啊!我先将木橛儿楔上吧。玉环说爹我也赶紧糊窗纸吧!我们就可立马验鼓啦!梁丙奎说好,就弯腰撅腚地干起来。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了,砰砰几锤下去,木橛就楔好了,然后在梁双牙、梁大立、鲍真和荣荣的帮助下,哼哧哼哧将木鼓挪上来,六角稳稳地顶住六根木橛子。无数棵汗粒儿滚落梁丙奎的面颊,砸在光光展展的鼓皮上。

这是绝好的鼓皮,梁丙奎老爷子宰了两条雄壮的犍牛,为修这鼓,梁丙奎老人把二儿子梁恩华给他的私房钱都花了。根儿上还是丰收了,如果换上逃荒那阵儿,恐怕连鼓皮都要下锅煮了吃。鼓里装着老人的念想,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击出最后一声响鼓来,给后人留下个好名声。验鼓自古以来就很有说头的,在蝙蝠河滩上搭一架泥铺子,方格窗棂子上要糊三层粉帘纸,当鼓手喝醉了酒,抡起牛腿粗的鼓棰子,砸出第一声爆响,三层粉莲纸在鼓声里炸碎,飞成白白的雪片子,鼓就过关了,如果没粉帘纸没有炸碎鼓就没过关。梁丙奎袖手看儿媳糊完窗纸,嘴角便衔一只烟斗,有滋有味地咂吧着。心里就盼大儿子来击鼓,孙子们都还小哩,他时不时探出脑袋张望,老人心里越急越不说话,烟斗吸得滋滋有声,心里大骂着不争气的儿子梁罗锅。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梁丙奎实在熬不住了,大掌一挥说,没他臭鸡蛋咱照样做槽子糕,验鼓!梁丙奎独自摆好供桌,燃一炷香火。然后拉上孙子梁大立和梁双牙同时跪下,五体投地磕了几个响头,嘴里说,鼓神酒神,酒神鼓神,顶天立地,福佑族人!然后站起身绕鼓一圈洒了酒。鲍真和荣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泥铺里立时充斥了烈酒的气息,使她们直用手捂鼻子。

梁丙奎站起来咕呼咕呼灌酒,眼红了,身摇了,就扔了酒葫芦,三下两下脱去老棉袄和油渍渍的汗衫,露着黑红的脊梁,干皱皱如一块树皮。青筋粗壮滚圆,勃勃地涌血。梁大立和梁双牙看着老人,觉得爷爷很神奇了。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棰儿,说玉环到屋外看炸窗花吧!玉环巴不得,她怕鼓声震了胎。她一扭一扭地走出去了。梁丙奎运足了满身的力气,一只胳膊高高扬起来,手掌攥得鼓棰吱吱响。他短吼一声,鼓棰落下来,咚!地一声响,满屋颠颤了。嗡嗡的余音里,梁丙奎走到窗前看粉帘纸,不知怎的,竟然没炸开。玉环在屋外捂着肚子笑得闪腰岔气,喊着没开没开啊!是鼓不成,还是我老朽啦?梁丙奎心里嘀咕开了,老脸阴住。他心里一兜火气冲头,又走至鼓前,嚷着不同往年的吆喝,眼里也罩着不同往年的茫然。他想不能在儿媳和孙子面前将老脸扔了,就强挺着再次击鼓。鼓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他摇着脑袋击鼓,屋里一轰一轰地响。他身心便全陶醉过去,眼皮叠合起来,梁丙奎入境了,哪儿都是开始,哪儿又全是结尾。梁丙奎软泥一般跌坐在地上了,嘴里不住地吐着白沫儿。梁大立和鲍真急忙上前搀扶老人的时候,梁双牙没有去,他的小眼睛亮起来,亮得像梁盏灯笼。谁也没有想到,梁双牙咬紧了牙关,架了一个板凳,风风火火地爬上去,抓起爷爷的鼓棰子击鼓。梁丙奎和众人都觉得出鼓声的异样。

鲍真的喊声几乎跟鼓声同时响起,双牙击鼓啦!梁双牙就像晃着一团影子,鼓声浑厚、凝重、火爆,像落在滩上的炸弹,墙上泥皮唰唰直落。鲍真、荣荣和梁大立跳着脚拍着手鼓掌欢呼。玉环在屋外欢呼雀跃的喊,窗花开啦!窗花炸啦!梁丙奎泪水纵横地叹声,天啊!苍天有眼啊!喊声落但是鼓声没止,鲍真蓦地睁开眼,看见梁双牙甩了衣裳光着脊梁击鼓正来劲儿。梁丙奎被搀扶起来,横一眼双牙没吭声,慢慢挪到窗前。老人亲眼看见了,粉帘纸正如裂帛似地炸开,映出各式各样的图案,如飞起的二月梨花。梁丙奎头一酸,喉咙一热说,我老了,老了,我的孙儿双牙行啦,真的行啦!他的眼睛湿了,脸上更加老相了,看啥都迷白白一片。梁双牙醉迷呵眼地击鼓,击在劲头上就扭脸朝外了,看着笑岔了气的母亲,故意生动着圆圆的脸相。他的小骨架透出健壮的轮廓,青茬子头皮上汗光闪闪,后脖梗耸出一块小疙瘩。玉环想,这孩子打鼓跟他爹当年一抹一样,如果让他爹梁罗锅看见多高兴啊!可惜梁罗锅被荣汉俊叫去喝酒了,还要带他去赌钱,要是没有梁双牙可咋验鼓哩?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想到,蝙蝠乡首富荣汉俊和梁罗锅正站在窗前听鼓呢。更没有谁知道梁罗锅跟荣汉俊达成了啥交易?鼓声越来越响,村人越聚越多。天黑黑的了,白雪映着一拨村人的脸相。梁丙奎顿时来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顺了,抄起鼓棰子,狠狠击鼓,一副神神气气的样子。梁丙奎瞅着梁双牙得意地喊,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双牙,赛鼓那天你小狗日的也上阵啊?梁双牙应着,说我上!然后就把鼓棰顺窗子扔了。鲍真十分欣赏地看着梁双牙,内心竟然有了一点崇拜。息鼓的时候,泥铺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的摇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