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汉俊村长对冯玉民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鲍真的,还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他想提拔鲍真做村长呢。冯玉民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荣汉俊村长说,我当支书,好好管我那厂里的事情喽!日后你小子在鲍真面前可得自重呢。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一生气夜里悄悄交到外乡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比咱乡里强
听见啦?
冯玉民凑鲍真身后笑说,鲍真,别看那天出了事,实际上我不怪你,我还想着你呢!你咋老躲着我?我可是真心对你好哇。你拿我当你一个朋友准行吧?
鲍真没说话,这时有两只兔子蹦到老人身边,瞪着血红的眼睛瞅他。梁罗锅就怕看红眼睛。这些天他不断看见红了眼睛的村人。这些天有传闻,说粮价要涨,土地要吃香,已经有不少外出打工的人回乡。怕这秋天里真的闹还乡团了。老人信服这个理儿,农民就是要种好地,贱种才疯跑野奔哩。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天算不如人算呢,这些人回家要抢种土地了。梁罗锅的心情愈加冷峻,露出一嘴金牙,嘴边的皱纹一动一动,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到了乡第一收棉点,梁罗锅看见棉车的一蛇长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调头往外走,梁罗锅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了?一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这上好的籽棉,竟给了三级棉?梁罗锅下车摸了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交三级?真他妈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梁罗锅又问调头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高一些,鲍真的脑子来得快,她说怕是冯玉民从中做梗了。梁罗锅骂这他妈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梁罗锅愤然道,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鲍真和梁双牙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一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一收棉点虽然好一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质检员溜须,拿自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是难受,一个售粮大户的尊严往哪摆?另外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后来碰上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我没别的指望,该见着钱了,说爹。唉,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脸冷得像块冰坨子,又都他妈刁难咱!梁罗锅呆了半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棉大王啦。
吕建国丧气地说,这鸡巴年头,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梁罗锅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的,做了保证的。吕建国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里打工的一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啦。梁罗锅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么?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我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兑我,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出来。梁罗锅心想,看来难以为计的种田大户不只我一家。他看吕建国越说越离题儿,就怏怏地回到第一收棉点。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硬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儿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的称号还想当下去。他将意见跟梁双牙和鲍真说了说,一家人就守着棉车等候。中午时分,他们与车把式们一同吃的盒饭。等到下午五点钟,日头将落没落的时辰,才排到他们这里。梁罗锅率先抓着一团籽棉,同着验质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写下三级。梁罗锅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颤着声音说,这是地道的一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我也认啦。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梁双牙和鲍真也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吃人啊?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让你们蹲局子。梁罗锅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我们种田的容易么?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梁双牙和鲍真上去评理,被梁罗锅拦住了。梁罗锅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一脸哭腔地说,我一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也不赖么,你们就去那里得了!鲍真从这话里证实冯玉民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梁双牙问爹,难道咱就去求冯玉民?梁罗锅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啦,咱去稻地镇交棉。梁双牙说那里保准不欺人么?我听吕建国说那里公道。鲍真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
梁罗锅带领售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梁罗锅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一瓶酒,眼睛朦胧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梁双牙多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收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的棉农。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袖套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梁罗锅心头一紧,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乡政府明文规定。梁罗锅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梁罗锅,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梁罗锅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我过去,别往死路上逼我。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去。梁罗锅觉得得一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一样。梁双牙和鲍真劝他,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咱不怕他们!梁罗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花,嘴里骂我的棉花是后娘养的,我烧光个的蛋的总可以吧?第一车棉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又要烧第二车,被鲍真和梁双牙紧紧抱住了。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像一团闪耀着黄光的火球,上下弹跳着。截车的人呆住了。鲍真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梁罗锅是老糊涂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鲍真指挥着车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谁也没有一句话。鲍真盯得天空有些累了,眼睛都不愿转动一下了。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蝙蝠。它的羽毛跟云彩似的。据说蝙蝠的身体象征着人的五种特点:头象征德;翅象征义;背象征礼;胸象征仁;肚象征信。棉车堵在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宋书记不敢露头,梁恩华乡长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了。
宋书记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鲍真不依,梁罗锅更不依。鲍真嚷着要见宋书记,是他的舅爷冯经理将我逼到这份儿上。宋书记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蝙蝠村售粮大户梁罗锅一家闹事,而且这梁罗锅又是梁乡长的大哥,所以十分重视,急忙打电话将荣汉俊村长叫来。荣汉俊村长赶来的时候,也有点怵梁罗锅,梁罗锅在关键时刻不会给荣家人面子的。他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村长荣汉俊如今是书记兼村长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地当包工头去了,支书的不辞而别,没有任免手续,镇委宋书记就让荣汉俊兼上村支书了。荣汉俊入党速度之快让梁恩华乡长有些惊讶,可是他是顶不住的,荣汉俊一直想巴结宋书记,眼看着机会来了,可是梁罗锅不鲍真并不买帐。鲍真勃然变色说,有人看宋书记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我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在县委门口把棉花烧了!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宋书记坐不住了,将梁罗锅一家和荣汉俊村长叫到办公室。宋书记前前后后听鲍真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舅爷冯玉民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他们一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价压级?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一把梁家的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鸡巴验质员胡来,回头我撤了他。冯玉民怯怯地进来了,不知道姐夫急着喊他有啥要事?一见是鲍真,就蔫下来,悄悄捅了一下鲍真,说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我?鲍真没理他。宋书记真的急了眼,说咱们蝙蝠乡的棉花被挤到稻地镇去,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么?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而且补偿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
梁罗锅听着很解气,瞪了冯玉民一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梁双牙也跟了下来。宋书记留荣汉俊村长和鲍真多谈一会。他刚才从鲍真的怨气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谈了半天蝙蝠村里的事情。冯玉民见梁双牙父子走了,就赖在赖在楼梯口等鲍真。鲍真和荣汉俊村长下楼时,冯玉民凑上来说拿汽车送他俩回村里。鲍真故意拿手捏荣汉俊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