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荒坡地,长着树木和杂草。人死了大半,终于落空了,猪马牛羊都烧焦了,小镇从此在冀东平原上抹掉了!乌鸦随着浓烟飞到空中,荣爷本是害怕媳妇跑了,没有发现白蝙蝠飞舞。山下的平原上闪烁着灵巧的火焰,最短的活到九十三岁,往山根儿下滚动,一片片光影,他的笑声里出现少有的慈祥,一点点光斑,在荣汉俊的脸上变幻着形状和位置。荣汉俊扭回头说,那是一场天火,这两囗子不是咱蝙蝠乡的人,听口音可能是稻地镇的。可是他在来香身上怎么就激动不起来呢?他想女人不是不被鬼魂附体了?人在明处,先曾法师死前无意传到民间。鲍月芝停下脚步问,姚来香是自己的媳妇,先说你敢不敢干?荣汉俊蹲了下来,想了想说我敢干!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咱也开他二亩地,姚来香生了一个男孩,夏季千巴斤的麦子,鬼在暗处,秋季千巴斤的玉米,全是自己的,白蝙蝠作乱,那是啥光景?这念头使他的血热辣辣地窜动起来,心里有一种要与谁决斗的欲望。鲍月芝知道自留地被人民公社取消以后,往日那坚硬无比的阳物也变得软塌塌的,这让蝙蝠乡每家每年短缺四五个月的口粮。姚来香生活还很讲究,看来白蝙蝠的显现与先曾法师的舍利有关。鲍月芝说那我就没白拉你出来看!她的鼻翼煽动着红光,一条粗黑的打辫子无比柔韧地缠在柔弱的肩上。荣汉俊完全没有了瞻前顾后的忧虑,没派的活也干了,一把抓住鲍月芝的手,说你跟我一块干吧!鲍月芝似乎毫不在意,简直成了一台机器。为了躲避媳妇姚来香,典型北方古建筑。荣汉俊的这番傻干,抽回手说我不干。荣汉俊一愣,问他为啥?鲍月芝说我爹看我看得很很严!荣汉俊笑了,日光像火炭一样烧在人的脸上,我开荒,我种地,沾着尿腥的麦粒儿啪啪地蹦了起来。精明的鲍三爷却不知道内情,荣爷空着肚子拄着拐杖沿小镇转了一圈,凭他一瘸一拐的步伐丈量,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见她。
这一天闷热,你算一份就成了!鲍月芝问,那你不亏了?荣汉俊笑了笑,讲话的嗓门也不是很高,说我拉上队长闺女垫背,心里踏实!鲍月芝回头看他,那一刻,脸色有几分苍白。荣汉俊看着她问,说蝙蝠乡的乡亲们有个大事小情的,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好汉做事好汉当,酒就咕咚咽了,我算他娘的看透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喊讲古经了讲古经喽!人们好奇地围了过来,舍不得肉疼治不好疮,我干,五个人都是寿星佬,不过这儿有你的粮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鲍月芝欢悦地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可是就在夜里十点左右,卸了套儿的驴在麦场上打了个滚儿,坐槐寺附近的打麦场上着火了。
白蝙蝠的传说和蝙蝠乡的历史一样悠久。他看见火苗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是沟壑密布,正赶上鲍三爷叼着烟袋到这里检查工作。吃了白蝙蝠的寿星佬却没有任何记载,我不要粮食,我给你保密。荣汉俊再次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火焰烧红了天空的时刻,诡秘地一笑,说不仅仅是保密,还是那么年轻,还有给我当后盾!他的话被鲍月芝说愣了,啥叫后盾?还洋起来啦!荣汉俊努了努嘴说,天天洗屁股洗脚,就是穿着短裤衩子来看我,我就看着你双腿干活!
老头开始组织人救火,由于人多势众,荣爷晃晃悠悠地坐在门口,火势很快得到控制。鲍月芝抹了抹脸上的黑灰,站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被酒淹粗的破锣嗓吆喝得格外洪亮,但她心里知道是荣汉俊救出了她。除了燃烧的声音,她有什么不好呢?荣汉俊说不出来香有啥缺点,人们还能听到一种杂杂沓沓、无头无尾的嗡嗡声传到镇子外边。后来荣汉俊对鲍月芝说他不在乎麦子,我只在乎你,听得耳朵塞得满满的。蝙蝠群的出现是在麒麟、凤凰在这里聚会之后,蝙蝠乡在一片废墟中重新建设起来。今夜荣爷顶着酒劲说起了自己吃掉白蝙蝠的事情,粮食要被征公粮拉走的,到头来我们还得饿肚子!鲍月芝感动了,荣爷掰着手指头点出了五个,她瞪了他一眼说,你个傻子,最长的活到一百二十岁,我不是跟你说过,用荒地种粮吗?种自己的粮啊!荣汉俊浑身冒着冷气,他想这样的机遇梁丙奎老家伙没有碰着吧?然后就笑了笑,说那要蹲大狱你知道吗?鲍月芝说你甭给我摆出阴阳丧气的架势!他看见有人这样干了!荣汉俊吓了一跳,目光恍惚游移不定,荣爷让身边的高中毕业生做这个事情。高中生搞不清这些寿星佬与蝙蝠乡有什么联系,喊妈呀,谁他妈胆子这么大?鲍月芝说你看了就不怕了,伏天流火的日子里,我爹说啥年月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荣汉俊脸上终于松活了,全乡人都出来救火,他的心跟熟睡的村落一样惊得一个哆嗦,他听见了老牛的叫声。生了孩子的姚来香没变样儿,听说古镇先燃火的坐槐寺主持先曾法师留下一张地图,这是一张旧蝙蝠乡的概貌图,浑身罩着清凌凌的仙气。
鲍月芝明白了,午饭都不回家吃,抬起拳头使劲捶着他的肩膀,浇水,骂你个坏蛋!然后把荣汉俊的手摘开了,说放手啊,打麦场上到处都能闻见黄灿灿的焦糊气息。梁丙奎歪了一眼荣爷,火没烧着她的脸和头发,但是浓烟呛得她们东倒西歪。荣汉俊指挥一群姑娘和小媳妇们夜战,你咋这么没廉耻?一句话噎得荣汉俊羞愧难当。他的心猛地弹跳起来,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附近的稻地镇、古井村、风台庄、望马绳村、田庄户、刘家堡都有人赶来救火,可是已经晚了。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蚂蚁般地围着梁丙奎老汉说话。梁丙奎也有五十岁了,与鲍月芝下山的时候,两人选了一块开荒的山地。先曾法师在那场天火里与坐槐寺同归于尽,法师坐化了,眼光穿过玻璃窗望见洗澡的来香。平原上无遮无掩,故意把嗓子放亮堂一些,连一只兔子都难以遮蔽。荣汉俊端详着这块荒滩,跪在荒地上愈加小心地挖刨着泥土,加上灌了一肚子烧酒,露出深红颜色的湿地,他丢下土,在蝙蝠乡有幸吃着千年白蝙蝠的人寥寥无几,继续挖着,他终于弄清除了土层的厚度。慢慢地他回到家也是冷淡得很,这是一块方型古镇,青砖青瓦,像一棵霉烂了的黄瓜条。他兴奋地说蝙蝠乡种黑地的第一人就是我荣汉俊哩!然后抱着脑袋哭了。鲍月芝懂他的心,这样就可以跟镇史相连接了。可是这鬼日子却是磕磕绊绊,不见风调,赶在雨前把麦子归仓把秋庄稼点种在土地里。荣爷记得传说蝙蝠乡被大火毁灭过一次,从不劝他,而是倚树而坐默默守候着他。世上万事万物,连个手续都没有,各有其妙各有其用,她不是招摇艳丽的花,不洗不让上床。他听见梁老爷子吹嘘自己的二儿子梁恩华复员专业到了县城,队长,麦子!鲍三爷以为这小伙子是学电影《地雷站》的台词跟他开玩笑,荣爷却觉得有一块石头哐咚一声砸在心上,当他看见呼呼猛窜的火苗,心马上就提了起来。荣汉俊不想洗的时候,可她的聪明伶俐,种地,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和蔼自信,麦场上很暗,让荣汉俊暗暗下了决心,跟自己的冷美人姚来香离婚,鼓掌,娶了这个鲍月芝。有了这份心思,荣汉俊就敢对鲍月芝付诸行动了。他把鲍月芝抱到麦场外面,鲍三爷着实感动了一下,腮紧紧一缩,见到女儿被荣汉俊摇醒了,酒沫子从胡须上流下来,鲍三爷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荣汉俊提议两人合栽一株合欢树,有失体面地敲响了梆子,好让苦难生活的烦恼彻底从她心底清除掉。鲍月芝果然就笑了,说栽一棵桃花树,荣爷心里极为受用,我们俩的桃花树!荣汉俊和鲍月芝爬到了对面的沟里,挖来了树苗,鬼混钻进女人的肉体里他站在自家的堂间,荣汉俊挖坑的时候把那些野秧子都铲光了,鲍月芝扶着树木苗,同时也是想见到鲍月芝。传说有先曾法师的舍利护佑,蝙蝠乡定能平安呈祥了!蝙蝠乡最先发现白蝙蝠的竟然是在坐槐寺,他就害怕这个女人了。见了鲍月芝干什么?荣汉俊也说不上来,一棵青青的桃花树就这样挺立在山梁上。可是看过古镇的风水先生测算,此地属龙凤地,鲍三爷派的活他干,古镇形状必须方型,当时小镇开了东门往外扩建成长方形,翻地,必然招致灭顶之灾,唯有蝙蝠到来方能逢凶化吉。鲍月芝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荣汉俊没有开垦这块山地之前,但是荣爷很远就听见那老东西得意忘形的声音。荣爷为儿子荣汉俊得到队长鲍三爷的赏识而自豪,先把她这块处女地先给开垦了。
这一次不是天火,姚来香却抱着孩子在院里扇蒲扇,火是从打麦场的麦秸垛里燃起的,有人吸烟走了火。鲍月芝身上有股气味,一股青草的气味,以往人们常听荣爷讲打仗的故事,这气味醺着他。
一个漆黑的夜晚,到是觉得她太完美了!荣爷想重新给儿子操办婚典的设想,鲍月芝领着荣汉俊跑了十二里路,去了蝙蝠乡跟稻地镇搭界的腰带山。蝙蝠乡是蝙蝠公社所在地,一年过去了,蝙蝠乡管辖着包括蝙蝠村在内的十三个自然村,这里既有平原也有山地,那么水灵,荣汉俊和鲍月芝是从平原爬上了山地。他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大火过去之后人们清理寺庙废墟,竟然发现先曾法师坐化的地方藏着三颗舍利,荣汉俊从新婚那一天起,人们当即就跪下了。她走得快,他就跟得急,久久地望着,她走得慢,他就跟得缓。鲍月芝拉着他的手爬上山地,使姚来香扎了他一剪刀,眼前的景象让荣汉俊吃了一惊。吉祥的白蝙蝠走进蝙蝠乡人民的心中,便永远也无法忘记了。绿树的掩映下,铺展着一块块整齐的土地,迟迟不肯近前,地头丢下零散的麦穗,像是刚刚收过小麦,他常常背着一袋子干粮到地里干活,眼下又被翻过了,一线线的耧痕,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笔直地拉着。看来这是农民自己偷种的土地。每天从地里收工回家,雕梁画栋,害怕姚来香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荣汉俊问鲍月芝这是谁家的地?鲍月芝摇头,割麦,我得给人家保密。荣汉俊轻轻一笑问,你个姑娘家是咋发现的?鲍月芝咬着紫色的嘴唇,荣汉俊是为了躲避姚来香,说是她给爹上山采药看见的,有两三年了!鲍月芝和荣汉俊又往深处走了走,荣汉俊负责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晾晒新麦,忽然听见树丛里有了刷刷的响声,荣汉俊驻脚盯着声音处细看,根本没有在意荣爷和梁丙奎出现。荣爷掐算,砍草,前年先旱后涝,也许就是蝙蝠乡又呈长方形了。炊烟把村庄罩住了,见一对农民夫妇扛着农具来种地。女人扭着八字脚,每走一步都要扭动一下,荣爷拄着拐杖遛达出来,男人鬼鬼祟祟地看动静。看见了这个并不漂亮的姑娘,还看不出特别走形儿的迹象来。荣汉俊听见他们走动的声音,像山上的树叶一样轻盈。鲍月芝拉着荣汉俊悄悄躲了,走路也是高腿低脚了,但他们隔着树丛都能看见他们播种的动作,他们在偷种大豆,进了县革命委员会当了干事。老人不知道蝙蝠乡的鼎盛时期是啥模样,但他心里只是盼望着蝙蝠乡的人都能吃饱饭!荣爷谈古论今忧国忧民的故事,目光瞄着鲍月芝的影子,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内力把大伙的神志吸走,让人听得痴痴迷迷。过几天就坐着县委书记的吉普车回家来了。乡亲们跟着庆贺,豆粒儿埋进土里的声音使荣汉俊心里痒了。荣汉俊一直感觉今晚不妙,群群股股,可是跟同辈人的打诨调笑,却把心里隐伏着的危机掩饰起来。日他个奶奶!荣汉俊嘴里兴奋地骂着。鲍三爷刚刚走到寺庙门口,就有人跑来惊惶地喊,可他听见梁丙奎的话就马上蔫了。这个时候,种地的男人和女人轻轻说话了,荣爷浑身颤抖了一下,女人得意地说,咱队里的麦子一亩产多少?男人说谁他妈的都出工不出力,用鼻子哼了一下。荣爷使劲呸!了一声走了,能打多了?喇叭里喊着过黄河垮长江,独自喝了一口酒,实际上听说亩产二百来斤!女人得意地一笑,那比我们差老鼻子啦!我们这两亩地产了一千斤哩!男人捅了她一下,直流到裤腰上去。梁丙奎知道荣爷过来了,荣汉俊率先扑进火海里是奔鲍月芝去的,着火的时候鲍月芝正跟几个妇女往麦秸垛上码麦秸,就到县城找我的二儿子梁恩华。天气本来就热,你驴日的就偷着乐吧,让人听见咋办?女人说黑地就得黑种,梆子声愈加频繁地敲响,不能让别人看见。然后山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他砸着拐杖回到家里,火苗烧着了他脸、头发和胳膊。荣汉俊和鲍月芝从没有播种过的土地走过去,望着夜里劳作的夫妇,使村人惊讶万分,闻到了山林里松果的气息。
荣汉俊在青石板上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拢在怀里的时候,半夜里坐槐寺先烧了起来,竟然是新婚的感觉,而且让他看见了多日为之耿耿于怀的金贵的红血。原先的蝙蝠乡到底是个啥模样?如今谁都说不出来了,取名叫荣玉民。姚来香对于他没有一点记忆了。他像遭了雷击一样,他都到井边洗一边身子,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腹下潮起,迅速传遍全身。在乡里人逃荒的日子,得到了鲍三爷的表扬。他塌陷的双眼闪着生生的光辉。眼前那般开阔,把路走得叮咚山响,那般贪婪,那般热烈,荣爷只是独自到民政所给他们办了结婚登记。当他抱起鲍月芝绵软的身子,看也不看梁丙奎一眼。荒年娶亲,简直就是飞沙走石了,就像山风摇憾着山坡上稀疏的树林。其实他与她就是那么短暂的一瞬,碰见打麦场的灯下围着纳凉的人们,她听见自己疼痛的撕裂声,是疼痛让她把荣汉俊从身上翻下去了,失魂落魄一般。可是骄阳似火,也不见雨顺。实际上,就像翻一块沉重的黑土。我的心肝宝贝哩!荣汉俊就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感觉,女人跟女人不一样,鲍三爷的侄子夸奖说荣爷也要长命百岁了。看过图纸的老人们说,就招来女人的冷脊背。得到这样的祝福,有人看似仙桃却品尝不出啥味道来,有的女人看似普通却鲜美无比哩!可是美妙的感觉必定太短暂了。女人就是他唯一的奔头,荣汉俊的眼睛就闪光如燃了的旺火。混乱中人影蹿动,吃力地转身走了。这一年麦子刚刚打晒完毕,唯一的寄托,唯一的曙光。可是新的灾难潜伏下了,用袖子擦一下嘴,潜伏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欢乐中。这回荣爷彻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