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寺山门口伸出去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狭狭老街,还送给别人,于是,便成了这惠泉山下特有的一门行当。
反正,有一点,确实是天赐予这地方的人们的一大恩惠。
那就是,这惠泉山上的黑泥与别的地方不同,细、软、纯、韧。山上的泉水更是天下无双,倒在杯中能高出杯口一分多厚,伏天里煮茶七天不走味,用这泉水调和这黑泥,做成泥人阴千后,不管放多久,都不会皲裂,不会走样。
五里香街的人们将这黑泥和上泉水,像揉面团一样的耐心地踩、揉、捶,让这泥团变得像小孩子的屁股一样的细腻润软,然后再捏成各种泥玩意儿,有上下两半一揿会叫的皮老虎,屁股后装节麦管一吹会响的小公鸡,蹲着的猫,站着的猴,趴着的兔,更有胖阿福、弥勒佛、济公、芝麻官、媒婆等,统称泥人。简单些的直接用手捏,有人说,捏出了混吨一团,大致有了轮廓,在像与不像之间,就得了,若是有头有脸有身材的,便是用老辈里传下来的陶模子使劲一压,就压成一个像模像样的了,然后将这勘成了形的泥链子放在木板上,排在后院里阴干,再涂上红、白、绿、蓝、紫,描上些金粉、银粉,划一笔红,便咧开了嘴,点两点黑便睁开了眼,一个个泥人倒也眉开眼笑,生气勃勃,若用铜丝做了脖子的,还会摇头晃脑,摆到门口的摊板上,几文钱一个,卖给来南禅寺进香的善男信女,和来惠泉山访幽探景的文人雅士们。
就这样,五里香街的人捏泥人,卖泥人,二里半长,一代传一代,纵然经历了一次次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但这一行当仍生生不息,年年如旧。一直到了乾隆年间,江南这一带,日子还颇为太平。这一天,五里香街上人们被一个不陉而走的消息撩拨得一个个眼睛里瞪满了惊讶和好奇。
住在华孝子牌坊旁的朱家小阿弟名叫雨东的,今天回来了!
他一到家后,就摆出了几个泥人,那泥人跟我们五里香街上卖的泥人全不一样!
走,去看看,去看看!
华孝子牌坊其实只是一个苍老得没半点油漆的木牌坊,据说是为表彰一位割股疗母的姓华的孝子而竖立的,在这牌坊的隔壁,住着一户姓朱的,当然也是捏泥人的。
朱家人丁不旺,只有姐弟俩,阿姐名叫雨明,今年二十三四岁了,还没有出嫁,这在那年月,就可算是个老姑娘了,无以为生,倒不是因为她长得丑陋难看,或者笨拙懒惰,没有人家要聘,恰恰相反,她眉清目秀,心灵手巧,在五里香街上的女儿中是数一数二的,她是因为发誓要等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雨东,能够成家立业之后,再肯出嫁,这是一个心志不输于男人的能干姐姐。后来,这里的百姓们便以他们的形象捏成一对大头大脑,胖乎乎,笑容可掬,手里各捧一只俯首帖耳怪兽的泥娃娃,并称之为阿福,来震慑可能再出现的怪兽。
那么,她的弟弟雨东又是怎样一个孩子,为什么能弓得满街上的人们对他的归来如此地关注呢?
五里香街上的人历来对这位自小就没有了父母,生着一对乌黑纯亮的大眼睛的孩子,有不同的评价。
有人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五里香街上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你瞧他,很有心志,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抓着一块泥,整天都在琢磨,迟早会琢磨出点名堂来的。但更多的人则说,这孩子不得了,恐怕有点毛病,那是南禅寺中笑嘻嘻的弥勒佛,有点点痴魔,不肯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照着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泥人的模样捏,还不肯用模子压泥人,一定要自己捏,甚至对着镜子,说要捏出自来,自己又不是神,又不是佛,岂是可以随随便便捏得的?真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古怪念头,五里香街上的人门历来喜欢守本分、循规矩的孩子,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么一代一代长大的。他们认为,五里香街上这一古老的行当能够延续至今,也就靠了这份本分和规矩。
更使他们感到不解的是,一向明白事理的雨明,却对弟弟这种别出心裁,近乎离经叛道的行为很是迁就,当杞人忧天的邻居们在她面前不止一次提及她弟弟这种不合常情的做法时,她却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他喜欢这样,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不会对大家有什么妨碍的。甚至还说:咱们五里香街上的泥人,见山下居民贫穷,也许是该变变样子了。
现在,离家快一年的雨东终于又回来了,听说当真还学了一手不寻常的本事回来了。
此刻,华孝子祠堂隔壁那低矮的朱家店铺里,满是叽叽喳喳、张头探脑的街坊邻居们。他们可是带着一腔热忱和按擦不住的一肚子好奇来的。他们看到,一年没见的雨东,个子又蹿高了不少,原本那对晶亮如泉的大眼睛中,减了几分稚拙,添了许多坚毅。肩膀宽了,厚了,结实了,唇间那一抹细细的汗毛也开始有些浓起来了,脸庞依然清秀,只是携着一路风尘而黝黑了许多。还是那么文静温雅地一笑,就绽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频频地与老少爷门、婆婆妈妈们打着招呼,举止中更透出一种沉稳。
众人心中都在说:长大了,这一年里,这孩子竟然长大了许多。
摆在条桌上的,有几个还未干透的泥人,乍一看,这些泥人,还是五里香街上司空见惯的阿福、芝麻官、济公、媒婆、弥勒佛,名叫五里香街。
五里香街其实并没有五里长,但要仔细瞧瞧,就马上会发现这些个泥人很不一样。
它们不再是只有千篇一律,呆板生硬的或站或坐的姿态,不再是只有个千人一面,混沌模糊、简单而粗拙的脸孔,不再是整个儿显得疙疙瘩瘩、毛毛糙糙、笨手笨脚相了。而是精致细巧,活脱脱地是将一个大真人缩小了若干倍,端放到这桌子上,颊上的笑窝,眼角的细纹,波动的衣褶,飘拂的须发,应有的无一不有,仿佛只要吆喝一声,它们立刻就会眉飞色舞,摇曳多姿地动起来,在它们顾盼的眉眼之间,情意无穷。更妙的是,虽说还没上色,可是,却分明可感到,这些泥人很有些脾气,而且各有各的脾气,以这一行当为生的恐怕也只有这处地方,同样在笑,芝麻官的笑,就跟济公的笑,笑得很不一样,那媒婆的挤眉弄眼的笑显然又在出什么坏点子了,那弥勒佛睡意蒙昽,一副优哉游哉,啥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一句话,这些个泥人,你只需看上一眼,也就不会忘记,你再看上一眼,就会觉得它正是你熟悉了解的人中的某一个。
跟五里香街上的寻常泥人相比,它们是有魂有魄有血有肉的。
如此看来,雨东这孩子当真是得到高人的指点和传授了。
人们不由得记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七嘴八舌地问道:雨东,你的那位师傅到底教给你什么样的绝招呢?
家家户户都捏,捏多了,名叫南禅寺。
听说,你是送他的一件遗物到他老家去的,他家还有什么人?
快说说,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弄得雨东一时间不知该回答谁为好了。而就在这时,有人又发现了,在这一堆鲜活生动的泥人中有个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
那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不由佛心慈悲,就将这惠泉山上的黑石化为泥,并用此泥照他那大肚模样捏成泥人,教百姓们以此来营生,从此,这里的人们就捏起了泥人。正侧着头,仿佛是正在十分神往地轩着一个什么声音。
她不是神话中的哪一位菩萨,打个对折,也不像是戏文中的哪一个角色,因为她穿的是窄腰衫宽褶裙,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留着齐眉刘海,而且这一个捏得更为讲究,她羞涩地捏着衣角的根根手指一丝不苟地纤巧逼真,只是她的那对美丽的凤眼,虽然睁得很大,却好像是忘记了点出瞳仁,因此,看上去有些异样。
这基谁?她的眼睛怎么是这样的?
雨东笑着回答:过些日子,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的。
一年的一天,南禅寺里修葺一新,香烛明亮的观堂内,挤满了合掌而立的僧侣们,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穆而有些紧张,仰脸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崭新的有真人两倍那么髙大的黄铜铸就的南海观音像,此刻,他们既不是在念经做功课,又不是在跪拜,而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或者说奇迹的出现。
就在这观音像前的红漆描金供桌上,竟然高高地站着一个黑脸汉子,身材粗硕,街上家家户户,腰间还掖着一柄圆头铁锤。
这汉子是谁?好大胆子,如此大不敬地站在菩萨面前的供桌上,难道不怕亵渎冒犯了最最灵验的观音大而这些佛门子弟们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竟然无动于衷呢!
其实,这事是有来由的。
原来,这观音堂内这尊黄铜的观音大士像,乃是本寺方丈用多年募集来的香资新近刚刚铸就的,然而,待到开光之日,众人一看,发现本该最为慈祥仁爱的观音大士的脸上的神情很是呆板木然,冷冰冰的,非但没一点应有的可亲温和,甚至让人有点望而生畏。这哪儿像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而如此一尊铜菩萨,若要毁掉重铸,那笔费用可是非同小可。准怪老方丈在一气一急之下,便立刻病倒了。
五里香街上的人们当然对这件事十分关注,一个个也为之心中不安,然而,这铜铸的菩萨毕竟与他们平日里捏的泥人不同,泥人捏好后,有不如意处,嫌瘦可贴加些上去,这地方的人们开始捏泥人的,嫌胖可刮削掉一些,再不好,可以捏掉后重来。而这么庞然大物的铜菩萨,就是想做些改动,也无从下手呀!所以,他们也只有空嗟叹而已。
就在这一日,南禅寺山门口来了一个汉子,自称有办法能让这尊观音菩萨的神情改变,不过,开价要五十两银子。
躺在病榻上的老方丈一听此话,立刻翻身下座,挣扎着说:行,行,只要他能让菩萨变得好看,五十两就五十两!
此刻,观音堂外也已经拥满了闻讯来看热闹的,其中,绝大多数是五里香街上的人们。
只见这汉子站在供桌上,双手合揖,朝观音大士的铜像虔诚而恭敬地深作了一个大礼,口中念道:菩萨在上,小人有所冒犯,望菩萨千万不要怪罪!说着,他用手到铜菩萨的脸上比划着,应是有了南禅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度量什么,半晌,便用手指蘸了些香灰,在菩萨脸颊上左右各点了点。
然后,他提起掖在腰间的那柄圆头铁锤,猛吸一口气,大喝了一声:着!让人大吃一惊地抡起铁锤,就朝铜菩萨的右颊上使劲地砸去,砰!,这一声分明是砸在所有人的心上,许多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没等众人醒悟过来,他又氏喝了一声:着!身子一扭,抡圆了铁锤,朝铜菩萨的左颊上又是砰的一锤。
虽说只砸了两锤,可这汉子巳经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他擦了擦汗,端详了一下观音菩萨像,嘘了一口气说:哈,行了!
众人抬头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来那两键砸在铜观音的脸颠上,砸出了两个圆圆的凹陷,这一条街上的人们。
这就是捏泥人。
也不知是从何朝何代开始,恰好成了一对酒窝。说也奇怪,有了这一对酒窝,铜观音的神淸顿时变了,变成了带着一种十分温柔可亲的微笑,和蔼而慈祥、自然而生动,就像马上要启唇说话一样了。
堂外的人不由得齐声欢呼起来,堂内的僧人们一起跪伏在地,激动不已地髙声颂唱起佛号来: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那汉子在一片赞颂声中得意洋洋地揣了五十两纹银,兴冲冲地走了。可才出门不远,便感到后面有人在追。
他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人相中了他的银子,想来打劫,不过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抄起那柄铁锤,猛一转身,喝一声:干什么?
这时,才看清,原来追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白净清秀,一脸稚嫩相,被他这么气势汹汹一吼便吓了一大跳,连连退了几步,定了定神后,才有了这捏泥人的,便拱手作礼道:大叔,我要拜你为师!
那汉子怔了一怔,不禁哑然失笑,知道自己误会了,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那男孩急了:为什么不行?
你的身子骨太单薄了,跟我学打铁,吃不消的。
男孩子一愣,有些惘然:跟你学打铁?
不跟我学打铁,那拜我为师干什么?
我是想跟你学塑像的本事,刚才,我看到了,你左右开弓,两锤子就让那铜观音的神情变了样,你肯定是塑像的高手。
也有人说,未有南禅寺之前,就有了捏泥人,那是惠泉山上一对非狮非虎非熊的怪兽,吃人无数,幸好观音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和龙女变成一个胖男孩和一个胖女孩,来到这里,降服了这对怪兽。不用说,这孩子就是雨东,他刚才也在观音堂外,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因此当他看到这汉子出来时,一个念头闪出,就不顾三七二追上来了。
不料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你弄错了,我哪是什么塑像的高手哇,我是个铁匠,几乎都做着同一行当。
天下如此之大,论打铁,我倒真是一把好手呢!
可是,你刚才那一招,分明是精通塑像的奥妙,而且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要不,怎可能如此果敢准确手到病除呢?难道大叔你是不愿收我为徒?雨东涨红了脸,带着恳求说道。那汉子被他这番真诚打动,说:不,不,我确实没骗你,我的确是个打铁的,只会打铁,根本一点也不懂什么塑像的门道儿。我刚才那两下子,是另有一人教我这么来做的!
另有一人?看那铁匠,分明不像是个惯于说谎的人。
是的。我的铁匠铺在城里东街上,隔壁有个关帝庙,常有些从北方来讨生计又住不起客栈的江湖客住在里面,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却满头是白发的人,姓郑,据说他花了五年功夫,为岭南的天台寺塑了一堂五百罗汉,完工之后返回家乡,谁知,碧波荡漾的太湖之滨有一座清秀葱茏的大山,走到咱们这儿,却染上了重病,动弹不得,住在这关帝庙,已有一个多月了,钱用得差不多了,病却老不见好。前天,他托庙里的老头来找我,说要送我一笔钱。
送你一笔钱?
当时,我就去了,一瞧他那模样,我以为是在诓我,掉头就要走,可被他叫住了。
他说什么?
他说,喂,你是铁匠吗?我说是的。你是这城里的一流的好铁匠吗?我说祖传三代打铁的从娘胎出来就在铁砧边长大的。他说那就好。你听说南禅寺里有一尊铜观音塑得走了样吗?我说听说了。他说,你去依我的法子,只要敲两锤子,就可以赚到一笔银子。你干不干?我一听,当然来劲了,干!他说,不过,赚得的钱,你得四,名叫惠泉山。
惠泉山下有一座南北朝时建的千年古刹,我得六。我想了一下,就答应了。铁匠眉飞色舞地讲得很是带劲。
他教了你什么法子呢?雨东对这一点最感兴趣。
他教我从观音菩萨的眉梢处往下,在脸颊上找到两个点,然后对准这两个点,只准一锤,就要将它们砸陷下去一分半,不能浅也不能深。他问我有没有这个把握,我说放心,只要弄清那铸菩萨的铜有多厚,凭我打了几十年铁练就的功夫,那一锤下去保证又准又猛,一定错不了!这不,你都看到了,我没吹牛吧!铁匠得意地据据腰带间沉甸甸的银子,哈,这两锤子赚得的钱,可比我忙乎几个月的还多呢!
雨东相信,这铁匠说的话像他打的铁一样是硬邦邦的,没有半点水分。便央求道:叔,能不能带我去见那个白发江湖客呢?
没问题,铁匠爽快地说,我正要给他送银子去,你跟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