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明带着人还在村子里收集资款。全安没有说当阳坡村和茅山冲村也被抓了人,只说全金来又被金所长抓起来了,邓启放的老娘在医院急得直哭。“李书记,要不我自己抽时间到乡政府去一趟。”李冬明说:“让金所长把邓启放弄到乡政府去,只是想压一压歪风邪气,并不想怎么处治他。既然你挨刀的人都没有意见,自己要到乡政府去领人,那就放人吧。不过你到乡政府要跟顾乡长说清楚,早晨我让抓人,下午我又让放人,让人家在背后叽咕不好。”全安说:“李书记你误会了,我并没说要急着把邓启放弄回来,我也没说今天就去乡政府。我们竹山垭村还有二十几户没交集资款。邓启放现在回来了,他们的集资款只怕又收不上来的。
我已经要莫如华去找她哥,她哥如果没有把他们弄回来,我再去不迟。等邓启放回来的时候,我们村的集资款也已经收完了。”全安顿了顿,说,“李书记,你愿意去看一看邓启放他妹妹么?”李冬明问:“我们在邓启放家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妹妹?”全安叹气说:“她不会出来见我们的。但我可以肯定,金所长铐她哥的时候,她肯定躲在家里急得不得了的。人啦,怎么料得到呢,四年前,她可是我们苦藤河乡一枝花呀。走哪里,后面都会跟着一群年轻人。如今那个样子嫁人哪个会要,身边还带着一个私生女儿。她怎么会出来让人家看她的稀罕。可以肯定,她现在正在家里哭。”李冬明说:“我们去看看,向她解释一下,叫她别着急。”李冬明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对于那些家庭的确有困难,硬是拿不出集资款的人家,乡政府还是要给予减免的。不能说要集资修桥,让一些困难户生活不下去。
全安说:“人们背地里议论,说邓美玉的私生女儿像丁县长。
你去看看,看像也不像。”李冬明的脸色就严肃起来:“老全,你是竹山垭村的党支书,受党的教育多年,可不能和一般群众一样,无原则地议论县里的领导,这样影响不好。”全安说:“群众的议论比我说的难听得多。不是你李书记,我决不会说这话,像谁不像谁,看见了孩子人家心里自然会明白。
再说,像谁又怎么样,不像谁又怎么样。他丁副县长还不同样做他的副县长,说不定他还会高升。如今呀,当领导的搞几个女人算得了什么?”李冬明不答他的白,对跟他一起去的刘所长他们说:“人家才二十多岁,处境又是那样惨,你们不要说刺激人家的话。也不要议论女孩子像谁不像谁。群众说说不打紧,乡政府的干部信口开河地乱说,日后追查起来要负责任的。”过后又对全安说,“去了之后,不要当着我们的面说些不中听的话,让我们不好下台。”“这还要你交待么,我全安这个分寸还是拿得住的。”全安领着几个人一块来到邓美玉家。邓美玉和她哥是分开住的。一间木屋,邓启放住东头,邓美玉带着她的私生女儿和她的老娘住西头。中间隔着一间堂屋。邓美玉家的门半掩着,全安推开门,屋里没有人,他大声地对着里面房里喊道:“美玉,李书记看你来了。”全安对房里努努嘴,轻轻对李冬明说:“美玉一年四季都躲在房里不出来的。”李冬明说:“我们进去看看。”全安就又大声喊道:“美玉,乡政府李书记带着几个干部来看你了,能不能让我们进来?”这时,里面的房里传出轻轻的哭泣声。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从房里爬出一个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分矮小,十分瘦弱的小女孩。李冬明和刘宏业几个人都不由惊呆了。邓美玉的双脚从膝盖上面就没有了,只有两条短短的大腿。大腿的断处包着一块旧布。因为无法走路,只有靠着双手慢慢地向前爬。两条长长的油黑的辫子拖在后面的地上。破旧的衣衫却遮不住她身段的线条美。她的脸面十分的白皙,十分的漂亮,衣服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十分干净。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女孩,那脸蛋,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唇,除了留有邓美玉脸面周正而美丽的轮廓,的确很像一个人。李冬明突然记起来了,丁副县长的鼻子眼睛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邓美玉爬到李冬明面前,双手抓住李冬明的衣衫,说:“李书记,别把我哥送县里去,不然,我娘会急死的。那样,我和我女儿也就只有等死了。”那一双清纯秀美的眼睛里满含着凄苦和企求,两滴晶亮的泪水从白皙的脸上淌落下来。李冬明的心里仿佛有一种东西沉沉地撞击了一下。他说:“美玉你放心,我们只是要你哥交修桥的集资款,如今他将集资款交了,我们就不会为难他了。”“我哥他砍伤了全支书呀。”“全支书不是也看望你来了么?他不会找你哥的麻烦的。他刚才还说要把你哥弄回来,我们当然也就不会把你哥怎么样了。”邓美玉就爬到全安面前:“全支书,我给你磕头,你别责怪我哥,他不是有意要砍你,是失手砍了你。”跟在邓美玉身后的私生女儿,一直不声不响地看着这一群陌生的男人,看见母亲在全安面前咚咚地磕头时,急得哭了起来,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脑袋,不让她再磕下去:“娘,你别磕头,你的头痛病还没好啊,你再磕出病来,谁带我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小女孩那瘦小的脸上淌落下来。
全安扶起美玉说:“美玉,你别这样,你这样我要遭雷劈的。”李冬明走过去,抱起已经四岁了却像个两岁小孩的女孩,说:“别哭,你舅会回来的。”说着,在口袋掏了很久,才掏出二十几元钱,“拿着,买件衣裳穿吧。”刘宏业几个人看见李书记掏钱,也都忙着掏口袋。
李冬明问全安:“邓美玉母女俩全靠她母亲养活么?”“她母亲不养活她们,谁养活她们?有时,实在生活不下去了,邓启放就给她们一些粮食。”“她们家的农业税和提留上交是怎么解决的?”“乡政府没有减免,我们有什么办法?像这次集资修桥,她们家三口人,同样要交一千五百块。你说她们这钱从哪里来,”全安顿了顿,苦笑道,“我挨了一刀,邓启放的女人将美玉家三口人的集资款也全部交了,我们的压力也就小了许多呀。”李冬明问:“你们竹山垭村,像邓美玉这样的困难户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困难户是没有几家的。再有几家,你李书记就没钱掏了啊。”李冬明的两道浓眉拧得很紧,许久,他说:“像这样的困难人家,我们应该给予照顾,不然,她们怎么生活下去。也体现不出‘三个代表’的优越性嘛。”全安说:“李书记你发话,我照着办就是,你看怎么照顾她们母女俩?”李冬明说:“现在全乡正在催交修桥集资款,我还不能表态让她们母女免交这笔钱。这个事情放到后一步研究。我是想,她们母女俩今后的日子怎么过。邓美玉的母亲那么大年纪了,不可能永远照顾她们。”李冬明转过头问邓美玉:“你娘住医院了,你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邓美玉早已泣不成声了,两行泪水成沟儿往下淌:“我现在好后悔呀,那时我为什么要去给顾家富的酒家做服务员。我真的想死了算了。可我又丢不下我的女儿呀。”李冬明生怕邓美玉说出一些让他无法作答的话来,打断她的话说:“美玉,你的双脚没有了,但你还有一双手,你应该鼓起生活的勇气,不要悲观,不要失望,不要躲在房子里不出来。你可以学一门适合你的手艺挣钱养活自己。你还可以成家,除了没有双脚,你仍然是一个很健康的人。我相信你会生活得很好的。”邓美玉就不说话了,只是伤心地哭泣,她的私生女儿也很懂事地跟着她哭泣。李冬明说:“今天我们来看望你,了解一下情况,没给你解决什么问题。乡政府会认真研究,帮助解决你家的困难的。”说着,站起身,出门去了。他看见刘所长他们几个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小女孩,他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觉得他们回去了要是没遮没掩地说这事影响不好,说:
“快走吧。还要走几家没交集资款的户。”人们也都跟着出了门,乡财税所长刘宏业叹息说:“邓美玉十八九岁的时候,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天真活泼,何等的惹人喜爱。现在却成了这么个样子,真的让人又同情又恨呀。”张大中说:“你恨她做什么?你恨得起来么。”“我没说恨她。”刘宏业欲言又止。
“那你恨谁?”张大中问道。
“这还用问我?你就不恨那些人?”“恨,我们苦藤河乡的群众谁不恨得咬牙切齿呀!”张大中说,“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又是个残废人,四岁的孩子还像个两岁的小孩,真是可怜呀。那个将邓美玉弄出了孩子的男人真的不是人。他如果看到她们母女俩的这个惨样,他的良心会不会受到谴责?”全安一旁骂道:“他们还说什么良心不良心呀?这些人仍然还在做他的官,仍然还在玩女人,还在搞腐败。我说,中国的腐败不除,老百姓真的除了恨,就只有绝望了,我们国家的前途迟早要断送在这些腐败分子手里的。”张大中说:“不说这些了,说也没有用。李书记你发个话,对这些困难人家怎么照顾,我看见你抱起小女孩时,眼睛都湿了。你说怎么照顾,刘所长好去落实。”李冬明说:“全乡的集资扫尾工作完成以后,我们回去认真开个会,要各村将自己村的特困户的情况如实报上来,我们再根据实际情况,该免集资的还是要免集资,该上报民政局的还要上报民政局,从那里给一些困难人家弄点困难补助下来。”全安说:“其实,你们应该先摸底后收钱的。我们好不容易和群众打嘴巴官司,强讨恶要,人得罪了,钱也收到手了,过后又给他们退回去,他们不会领你的情。”全安将那只受伤的胳膊抬在胸口,也许是因为走动的原因,伤口的血水又浸了出来,连同黑乎乎的草药,一同粘在裹着的布条上。他说:“如果当时和邓启放说清楚,他母亲和妹妹一家三口不收集资款,他可能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拿把镰刀在手上舞,把我剁一刀的吧。”李冬明有些生气地说:“全支书,我到竹山垭村来几天了,还没有听到你认认真真说一句动员群众交集资款的话。全是说的怪话,我心里真的很生气,很恼火,不知道该怎么批评你了。”全安分辩说:“李书记你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好想了,我们竹山垭村的集资款不是快收完了么,”全安抬了抬胳膊,“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呀。你可别认为我把群众的一些想法和意见说给你听,就认为我对收集资有意见,有抵触情绪。我说,你要是不能听到下面群众真正的意见,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准备做什么,到时候出了问题会弄得你措手不及的。”李冬明不再答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面走。张大中说:“全支书,你有时说话也不看时间地点,你对李书记说邓美玉的私生女儿像谁有什么用。李书记又不是公安局断案的。再说,他不会在苦藤河乡待多久,就要回县里去的,他能得罪人家丁县长?丁县长是常委,他巴结都还来不及。”全安说:“邓启放说了,迟早他还要告的。弄不好,这次收集资款就是一条导火索。”张大中笑道:“全支书,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你,你在这次收集资款的工作中,好像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你和莫胡子两人是不是串通好了,在玩什么把戏?”“你说我在扮演什么角色?”全安心里不由一惊,但他知道张大中和何奔一样,也是个很正直的干部,一直对顾家兄弟有意见,看着张大中笑道,“我全安可是顾家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张司法千万别在中间瞎搅和,那样我全安真的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了。”张大中道:“你们要是想通过这次集资修桥的事,揭开上次顾家富炒地皮借鸡下蛋的谜底,我张大中绝不仅仅是瞎搅和一下,我也算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吧。”张大中这么说过,就问刘宏业:“刘所长,你支持他们么?”刘宏业的脸面有些发白,过了很久,才吞吞吐吐说:“支持,支持,怎么不支持呢。”这样说过,就匆匆追赶前面的李书记去了。
莫如华是在去大岩村的山坡路上碰着全宝山的。老人吃力地挑着一担湿桑皮慢慢地爬上坡来。莫如华连忙上前接过老人肩上的担子,问他怎么了。全宝山把匡兴义要罚他的款,还把桑皮踢下河的事对她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老人不由老泪纵横。莫如华的眼睛也不由湿了:“他自己没有父母呀,是牛马畜牲养的呀。
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他就踢得下去。还要罚人家的款。现如今交修桥集资款把牙缝里的钱都挤出来了,哪来的钱交罚款,这不是要人家的命么。”莫如华把老人送上坡,又劝了老人一阵,才匆匆去大岩村找她亲哥。
莫胡子那天下午正和何奔在村委会办公室清点群众交来的集资款,一些村民也在那里看他们清点票子。大岩村的集资款一个不少地收完之后,居然还有十多户要捐款。莫胡子说:“你们要捐款可以,自己到乡政府去,顾乡长在家。”人们都说不能把集资款交给他。莫胡子说:“那就交给李书记吧。伍老倌卖猪的一千块钱也是交给李书记的。”这时,莫如华哭哭啼啼来找莫胡子,说是邓启放被李书记抓到乡政府去了,弄不好还要往县里送。莫胡子问李书记为什么要抓他,莫如华说:“我家启放要李书记把前面的事情搞清楚,我们家才有钱交,不然他会再受骗的。李书记批评他,他就和李书记吵,全支书从中劝解,碰着启放手中的镰刀,割了一条口子。
我和金来去找顾乡长,结果金来也被铐起来了。”莫胡子不等莫如华说完,就骂她说:“抓得好,要往县公安局送,看他们还知不知道好歹。是给自己修桥啊,不交集资款也罢,还用刀砍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莫如华就哭泣道:“启放他老娘还住在医院里,把儿子和女婿都弄到县里去了,她还不急死。”莫如华顿了顿,“刚才金来他爹为了交集资款,挑了些桑皮过河去卖,被企业办那个姓匡的会计踢到河里淋得尽湿,还要罚他五十块钱的款。这个世道,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何奔一旁听了,惊问道:“这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我在后山坡上还碰着宝山叔了,将他送上坡之后我才来。”莫胡子一脸怒气地说:“看他们还能横行到什么时候。如华,你回去对李书记说,大岩村的集资款全部收完了,还有很多人要捐款,他们说一定要把钱送到他的手中他们才放心,看他能不能回一趟乡政府,捐款的人好去找他。”莫如华不甘心地说:“是全支书要我来的,他要你想想办法,把启放和金来弄回去。”莫胡子说:“你回去对全支书说,要他别忘了自己的事情。别的事情还是少操些心为好。”“什么事情?我们村的集资款也快收完了。”莫胡子冷冷地吼妹妹说:“知道了还问什么。”莫如华觉得自己的亲哥过去对自己不是这个样子,过去他特别喜欢这个亲妹妹。今天他可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莫如华不敢再缠着要他去乡政府找顾乡长说情,只得哭泣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