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聂荣臻元帅求援
关于我是怎样在那场史无前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奇迹般地保全下来,曾有过各种各样的传说。
最普遍的说法是我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保护。有人说周总理手里有一个名单,上面都是需要保护的知名科学家,我的名字也列在了这个名单上,我因此而成为周总理特殊关照的人物而免遭迫害。还有人说,文革初期,就在长春这方面正要对我采取行动的关键时刻,周总理秘密地派钱学森来到长春,亲自传达了把我列入保护对象的指示,及时地制止了对我的冲击。还有一种说法主要集中在当时负责国防科技的聂荣臻元帅身上了。说是聂荣臻元帅拟了一张包括了一大批参与国防科研工作的科学家的名单,上报中央批准后,下发各省市,要求对这些人实施保护。
没有人能搞得清这几种说法中哪一种是真实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事实上,我的确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受到太大的触及,我只是被当做反动学术权威,被夺了权,靠边站了。那时候,光机所已经乱起来了。人们整天忙着搞派性、搞武斗,把还没完成的国防科研任务丢在了一边。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心情十分焦虑。当时,长春已经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但我实在不甘心眼看着国防科研任务半途而废,就决定去北京寻求帮助。
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北京的那次经历。我满怀希望地跑到北京,却一头撞上了批斗张爱萍将军的大会。在那里,我亲眼看到张爱萍将军被批斗,而且是跪在地上被批斗的!这个场面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没有想到连张爱萍将军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也不能幸免于难。还有一件事对我的打击也很大。我到北京后,听说我素来敬重的一位科技界很有名望的老先生病了,就赶到医院去看他。没想到,当那位老先生得知我目前的处境不好时,竟见了瘟疫似的生怕沾包,连连摆手示意我尽快离开他的病房。我惶惶地走出了门,走上了北京那贴满了大字报的零乱街头,心里禁不住感到一阵阵澈骨的寒意。
看到北京的局势这么严峻,我几乎丧失信心了。但是我不甘心,我想做最后的努力,找聂荣臻元帅求援,因为聂帅当时主管国防科委的工作。我明白,在我还没有被剥夺行动自由之前,必须尽快找到聂荣臻元帅,请求他的帮助。于是,我想方设法与聂帅办公室取得了联系,向聂帅提出了对光机所采取军事保护措施,以保证完成国防科研任务的请求。
从北京回来后,我每天一个电话向聂帅办公室汇报所里的情况。后来,聂帅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下令向长春光机所派驻军队,对国防科研项目实施军事保护。长春光机所成了当时全国唯一的一个受到军队保护的民用研究所。
1967年7月,部队奉中央军委命令进驻长春光机所实行军事保护。12月,实行了军管。
军管会主任叫单奎章。单奎章在部队是一个响当当的团长,带过兵,打过仗。按部队首长的评价“是员横踢马槽的猛将”。他是苦出身,没有多少文化,但人却极机灵,记忆力相当好。在光机所上千名知识分子面前讲话,只需列个提纲,提纲上一共也没有几个字,还画着许多只有他自己才认识的符号,张嘴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但话却讲得生动,听着不厌。单奎章精力过人,律己很严。他是带着铺盖卷进光机所的,虽说他家离光机所并不远,但他平时从来不回家,就在办公室里住着,白天晚上地琢磨工作。单奎章的脑子很够用,他懂得科研单位是要搞科研的,是要出科研成果的,因此他抓科研,也抓国防科研任务,而且抓得很紧。
在当时那种特定的情况下,单奎章领导的军管会在一开始确实发挥了独特的作用。长春光机所在实行军管后,很快就从派别相争、武斗不断的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了,各派之间顺利实现了大联合,科研工作也开始陆续恢复,光机所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地建立起了一整套准军事化的新秩序。在所有科研项目都被迫停下来的情况下,长春光机所的国防科研任务却始终没有停,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这本身就是个惊人的奇迹。
看到这一切,我心里十分欣慰。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军管会身上,寄托在单奎章身上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人给光机所带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被发配去扫厕所
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从1968年开始,单奎章借着全国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机会,决心要做出惊人之举。他说工业有了一个大庆,农业有了一个大寨,就是科技界还没有一个在全国叫得响的单位。他要把光机所弄成一个抓阶级斗争的全国典型,让全国都知道光机所,让全国都知道他单奎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立刻在光机所内部挖出一批潜伏着的特务、叛徒,让事实来证明他的魄力和能力。他很有信心地说:“光机所这么一个重要的单位,没有叛徒特务那才有鬼了!”
他们先通过办学习班采取逼、供、信的手段施加压力,逼迫群众自己坦白交待。口子很快就打开了,一位新分配到所的女大学生承认了自己是特务组织的成员。说自己的父亲是特务,是父亲支使她上光机学院的。上学期间,父亲还每个月按时为她提供特务活动经费,毕业后又让她打入了光机所。于是,一个怕极了的女孩子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说出来的假话被当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虽然谁都听得出来,她所说的特务活动经费不过是那个可怜的父亲按月支付给女儿的生活费罢了。随后,一批又一批人被送进学习班,或者干脆直接关押起来。西黄楼成了看守所,逼供的方法也开始逐步升级。据说有二十多种刑法,其中许多都是闻所未闻的。如用大头钉扎嘴唇,用老虎钳夹手指等。还有一种自己发明的叫做“马跑操”的刑法,是把在押者的眼睛蒙上,然后放到布满障碍的场地上或树丛中,喊口令让其跑步,直到碰得头破血流,摔得满地打滚为止。还有更苦的,让人九十度弯腰撅着,一撅就是七天七夜,直撅得眼球充血双目失明,直撅得下身浮肿大小便失禁。
那是长春光机所历史上最阴暗的一段日子。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突然送去隔离审查,不断地有新的特务被供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牵连。按单奎章的说法,光机所是个特务窝子,共有7国特务和4条又粗又黑的特务线!当时,光机所有300多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150多人被隔离审查,5人被押送公安机关,13人被逼自杀。一时间光机所的重大特务案株连了包括有全国十几个省市在内的几十个科研单位!
单奎章终于做出了惊人之举,他成了赫赫有名的抓阶级斗争的英雄。是年,单奎章开始到处介绍自己在光机所大抓特抓阶级斗争的经验。光机所出名了,单奎章出名了。1971年单奎章被选为中共吉林省委候补委员。但单奎章并没有就此罢手,他说:“我就是要当光机所的秦始皇,秦始皇焚书坑儒,我才坑了几个?”“光机所有八百知识分子,批掉三百还有五百。”
那时,我虽然顶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但因为所里还要搞国防科研工作,就给我挂了个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本来,从北京回来后我已下决心不再说话,但光机所的现实却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我亲眼看到身边的许多人被关押、被毒打、被送进了监狱。这其中有很多都是第一批就随我来到长春,为建所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在与他们相濡以沫共同创业的二十多年间,我与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熟悉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我了解他们,信任他们,我绝不相信他们会是叛徒、特务!看着光机所人心惶惶的一片混乱景象,我犹心忡忡。我知道再这样折腾下去光机所就完了。光机所是我亲手创建的,这里面不仅凝聚着我个人的心血,也凝聚着所有关注祖国光机事业的人们的心血。为了光机所,为了祖国的光机事业,我苦苦地奋斗了几十年,才好不容易创下了这份家业。这是我全部的希望,是祖国光机事业的全部希望,我不能容忍单奎章生生地毁了这个希望!
于是,我找到单奎章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说,你不讲民主!你这样干下去是要失败的!光机所的老家当快让你丢光了!当时,单奎章在光机所说一不二,从没有人敢顶撞他。他见我竟敢当面指责他,不禁大发雷霆,差点把杯子掼到了我的脸上。
从这以后,单奎章就开始跟我过不去了。
1974年元旦刚过,单奎章精心安排了一个学习班。两天之后,学习班突然变成了揭发批判大会,单奎章精心安排的“群众揭发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我。我心里明白,单奎章这是开始对我下手了。我并不感到突然,知道这一天早晚是会来的。所以,当点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谁也没想到我会主动站起来,而且我不仅站起来了,还转过身来把自己整个面向全场的群众。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会场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很真诚地对大家说,我愿意面对群众,我欢迎大家给我提意见,我什么样的意见都准备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揭发批判才继续下去。我一直站在那里听着,我听到大多数发言内容都是揭发我对单奎章有抵触情绪,或是批判我有“唯生产力论”的单纯业务观点的,我的心里就有底了。最后,当“群众揭发批判”结束后,我讲了几句话。我一开口就坦然承认我对单主任有意见。我说我的确认为单主任的很多做法是不适当的,甚至可以说是很过分的,我不同意这样做!我说这样做是要打败仗的!我说出这些话后,全场都震惊了。自从军管会进驻以来,光机所从没有人敢当着单奎章的面,当着全所人的面对堂堂的单主任表示不满!坐在台上的单奎章脸刹时间变得铁青,他怎么也没想到我竟敢当众叫他的板。
这一次搞得单奎章很尴尬。会后,单奎章立刻做出决定,把我发配到下面劳动看管。我索性自愿去扫厕所,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兔子也被逼急了
我并不鄙薄扫厕所。过去,我历来对光机所的卫生环境要求十分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那时我每次到下面科室去,总要随手在仪器设备上摸几把,如果摸出灰尘来,我立刻就会拉下脸来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通。连这点最起码的清洁最起码的文明都不能做好,还能搞好精密仪器吗?我爱光机所,爱光机所的一切。从这个角度上讲,我扫厕所是心甘情愿的。我愿意通过自己的双手来清洁光机所的环境,包括厕所。尤其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甚至有些喜欢扫厕所的工作。因为在我的眼里,厕所与外面那个嘈杂混乱的世界相比,简直就是一块净土。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口号,没有装腔做势的威慑,没有厮杀和狡诈。这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很直接,出力就有效果。只要多使一把力气,眼前立刻就会多一分洁净,多一抹光泽。
唯一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这种简单的体力劳动只能占据我的手脚,而无法占据我的头脑,无法使我摆脱内心的痛苦。说实在话,那时我的内心极度痛苦。但我痛苦的不是自己目前的处境,而是光机所的现状。我痛苦,是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千辛万苦开创出来的光机事业毁在他人手中,而我自己却束手无策。
我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我属兔,就我的本性来讲我与自己的这个属象是十分相一致的。除非为了工作,我在其它事上从不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平时我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挺随合的。但是,兔子也有被逼急了的时候!在扫厕所的那段日子里,我思考了很多。我想,我决不能就这样忍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把光机所毁掉。尽管单奎章当时已经提升为省科技局局长、局党组书记了,我还是决心与他拼上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