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想当初在峨嵋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按云头观长堤烟桃雨柳清明节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谁料想贼法海苦作对头……
队伍上发了饷,墩子给自个儿留了点儿零用钱,把剩下的钱托一个家在青庙镇的熟人捎给雪艳。雪艳虽说住在她姑家,可究竟是寄人篱下,难免要看别人的眉高眼低,手头没钱日子一定过得惶恐。
这段日子墩子十分思念雪艳。他常常回想起他们在那孔破窑里的情景,浑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有时他真想脱掉这身老虎皮,娶了雪艳,回家去过男耕女织、祥和安定的日子。现在这个活法实在太挣人了。他已在心中打定主意,一旦报仇雪恨,他就娶雪艳做媳妇,不再当兵吃粮,回家去好好过日子。
给雪艳把钱捎去不几天,雪艳又来城里看望墩子。一见面,雪艳就埋怨他:“给我捎钱干啥,我又不缺吃不缺穿的。”
墩子笑着说:“钱又不扎手,你拿着慢慢花嘛。”
“只要你心中记着我,比给我啥都强。”雪艳一双大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墩子。
墩子心头一热,攥住了雪艳一双纤纤玉手,动情地说:“说心里话,我想忘了你,可咋的也忘不了你,连做梦都记着你。”
“墩子哥!”雪艳深情地呼唤一声,泪水涌出了眼眶,却一脸的灿烂。她把一张娇嫩秀丽的脸偎在墩子的胸脯上,来回磨蹭。墩子不能自已,张开双臂搂住了她,箍得她都喘不过气来,可她还呢喃地说:“墩子哥,抱紧我……”
两人亲热了许久。罢了,墩子要带雪艳到街上逛逛,顺便吃顿饭。雪艳嫣然一笑:“这回我可不想吃锅盔。”
墩子也笑了:“不吃锅盔,咱吃臊子面。”
墩子带着雪艳去了“客再来”。他已和苏老板熟识了。苏老板早就瞧见了他,笑着脸迎了上来:“李长官来了,这位是嫂夫人吧。请上楼雅座里坐。”
二人在雅座里落座,跑堂的送来茶水,说是面马上送来。雪艳喝了口茶,问:“墩子哥,你当官了?”
“师长委了我一个排长,比芝麻还小,不算个官。”
“那掌柜的咋喊你长官哩?”
“做生意的就是嘴甜。适才他不也喊你嫂夫人吗?他的女儿恐怕比你还要大哩。”
雪艳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抿嘴一笑:“谁稀罕他喊我嫂夫人,还不知道你肯不肯娶我哩。”
墩子低头喝茶,没有搭话。雪艳是个聪明女子,见墩子不愿提这话,便也岔开了话题:“墩子哥,说你不算个官,咋腰里别手枪脚上穿皮靴?”
墩子说:“这手枪是师长送给我的,皮靴是陈营长特地发给我的。”便把他投军的经过给雪艳讲述了一遍。
说着话,跑堂端来了臊子面。墩子拿起筷子要给雪艳介绍臊子面的九个特点。雪艳笑道:“你留着嘴吃面吧。臊子面我都会做哩。你几时到我姑家去,我做臊子面给你吃。”
墩子吸了一口面,笑道:“那我一定要去,啥都不图,就图吃你做的臊子面。”
……
吃罢饭,墩子陪着雪艳逛大街。走到菜市口,春妮迎面走了过来。她一眼看见雪艳,开玩笑说:“文化,你把谁家这么心疼的姑娘给拐来了!”
墩子涨红了脸,撒了个谎:“嫂子可不敢胡说,这是我表妹,叫杜雪艳。”又给雪艳介绍道:“雪艳,这是我们陈营长的太太。”
雪艳在省城读过书,见过世面,大大方方地叫了声:“陈太太!”
春妮“扑哧”一声笑了:“啥陈太太新太太的,叫声嫂子就行哩。”扭脸又对墩子说:“你这表妹长得真心疼,在岐凤城里也算人梢子哩。寻下婆家了吗?没寻下的话我给寻一个。”
“那就麻烦嫂子帮着寻一个。”
春妮格格笑了:“你嘴里这么说,只怕肚里要骂我爱嚼舌头。”她见墩子雪艳都红了脸面,笑得更响了。
墩子知道她的脾气,怕她开出更令人难堪的玩笑,急忙岔开话题,问道:“我大哥咋没陪着你?”
春妮收住了笑:“他不在家。”
“上哪达去了?”
“说是到乾州去了。”
墩子一怔:“几时去的?”
“昨天清晨。咋的,你不知道?”
墩子摇头:“我大哥没说去干啥?”
“说是去送一封公函。”
“送公函咋能让他去?”墩子感到奇怪。
春妮说:“我也闹不明白,他好歹是个营长,咋能干这差事。我问过他,他说是个机密文件,师长指名要他去送。”
“就他一个去了乾州?”
“就他一个。”春妮见墩子神色有点不对,立刻紧张起来,“兄弟,你说你大哥不会出啥事吧。”
墩子醒过神来,笑着脸说:“不会出啥事的。我大哥那身本事上山打虎下海伏龙都不怯阵。再说送封信又能出个啥事。”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十有八九楞子是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
“有你这话嫂子也就放心了。”春妮又叹了口气,“唉,嫁给你们这些当兵吃粮的,让人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墩子无话可说,扭脸看看雪艳,雪艳脸上也挂了阴云。一时气氛有点沉闷。春妮到底出身不同,随即笑着脸说:“咱们傻立在这达干啥,到我的屋里去坐坐,我给咱撕扯面。”
墩子笑着说:“不去啦,我俩刚吃了臊子面,肚子饱饱的。你这顿扯面先留着,我们往后再去吃。”
“那就好,我把扯面给你俩留着。”春妮转过脸对雪艳说,“文化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小伙,想嫁他的女子多得很。嫂子我要是没嫁人,都想跟他哩。”说着,甩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春妮走远了,雪艳问:“陈太太不是乡下人吧?”
墩子说:“她是乡下人。”
“她是乡下人?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原本是个窑姐……”墩子便把春妮的来历给雪艳说了说。
雪艳顿时警觉起来:“你跟她有过那个吗?”
墩子被她问得一怔:“有过啥那个?”
“就是那个那个嘛。”雪艳脸上泛起了羞红,“你甭跟我装傻卖瓜了!”
墩子恍然大悟,笑道:“你看你,问的这叫啥话!”
雪艳的粉腮更红了:“人家怕你在外边学坏……”
墩子看着雪艳娇羞的神态更是楚楚动人,笑声更响了:“你放心,我的老大管得住老二!”
雪艳打了墩子一拳,捂住飞满红霞的脸,娇嗔道:“看你,嘴脏得都跟茅坑一样!”
他俩正在说笑打闹,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了他们的身边。他俩没有觉察,汽车的喇叭响了一声。他俩转过脸来。
“文化!”车里有人喊了一声。
墩子已认出是师长的车,听到师长喊他,挺直身子立正,答声:“有!”
车窗玻璃摇了下去,李信义一双目光威严地从车里射了出来,先扫一眼雪艳,随后目光落在了墩子身上。
“咋的,玩起女人来了?”声音冷冷的,令人不寒而栗。
墩子涨红了脸,急忙说:“师长,我没玩女人,她是我表妹。”
李信义脸色缓和了一些,目光又射向雪艳,恰好雪艳一双惶恐的目光正在游移地看他,遇到那一双威严的目光慌忙躲开。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墩子身上:“晚上到师部来一下。”
“是!”墩子的腰板挺得笔直。
李信义的汽车绝尘而去,墩子还木橛似的戳在那里。雪艳拉了一下他的衣襟:“走远啦!”墩子这才醒过神来,长嘘了一口气。
雪艳问:“他是你们师长?”
墩子点了一下头,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刚才师长那句“玩女人”的话把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倘若师长真的知道他玩女人,一定会轻视他,不重用他。他和雪艳的关系到底算是怎么回事?算不算玩女人?他心里感到一阵惶然。
“你们师长可是个厉害人。”雪艳说。
墩子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厉害能当师长!”
“在他手下当兵吃粮你可千万要当点心啊。”雪艳一双乌眸里溢满着关切和深深的忧患。
墩子的心怦然一动。面前的女人把一颗纯真的心完全拴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十分内疚和不安。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一双纤手。
许久,墩子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了。”
雪艳看了一眼西斜的夕阳,半天,点点头。墩子说:“我送送你吧。”
墩子把雪艳送出了城。两人都不知说啥才好,便谁也不说话,只是肩并肩走路。
走出城老远老远,雪艳并不让墩子留步。墩子看看西沉的太阳,止住了步,说:“你回吧。”
雪艳说:“再送送吧。”
墩子就再送。
送了一程,墩子又止住了步。雪艳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再送送吧。”
墩子有点为难:“师长叫我去师部,去迟了要挨骂的。”
“墩子哥!”雪艳叫了一声,拉住他的手,又慢慢地松开,难分难舍地说,“你走吧!”
“你先走吧!”
“你先走!”
最终两人同时转身走人。走出老远又都回过头来。墩子终于狠着心扭头走开。他心里想每次分手都这样受罪如何是好?
岐凤有个华庆戏班,班主姓袁名璧辉,武功杨凌人。袁璧辉艺名抱抱,他的戏唱红了关中道。抱抱演旦角,扮相俊美清秀,嗓音圆润甜美幽婉悦耳,誉满秦地。民间流传一句歌谣:宁吃抱抱鼻?子,不吃香脆梨瓜子。关中方言把“美”“好”叫做弧保?某件东西好或某件事办得漂亮,大家便说:“坏酶?抱抱一样!”抱抱名气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抱抱演的闺阁旦、刀马旦,不只小伙子爱看,大姑娘小媳妇更爱看。抱抱化妆时她们挤着看,抱抱演戏她们抢着看,抱抱卸妆她们也等着看。就连抱抱吃管饭,她们也抢着要。相传,华庆戏班在西府某村唱庙戏,村里乡约安排抱抱在一家锅灶十分干净的人家吃饭。这家妯娌俩精心做了顿本地招待贵客时才做的臊子面招待抱抱。吃饭时,嫂子认真烧汤没有留神,弟妹心细,眼睛早就盯住了抱抱吃剩的一碗汤,端起就要喝。嫂子见弟妹喝剩汤感到蹊跷,忽又明白过来,一把抓住碗边不松手,一边笑骂:“鬼猴,给我留几口。”弟妹怕嫂子一人喝光了汤,手不松。一时间几乎要把那碗掰成两半。
正在妯娌俩互不相让时,婆母娘走进厨房,见此情景立时明白了,便吩咐两个媳妇:“干脆倒在锅里,让一家人都喝点儿。”
汤还未倒在锅里,乡约失急慌忙跑进来,大声喊道:“甭倒甭倒?要倒,就往村里的官井里倒,让全村人都沾点儿光!”
是时,华庆戏班刚刚从省城西安回到县城,就被李信义请到师部唱堂会。李信义不搓麻将不嗜酒,却爱看秦腔,也能唱几句,且嗓音洪亮。闲暇无事,他便操起二胡,边拉边唱,自得其乐。唱到得意之处,他摇头晃脑,物我两忘。他的同僚和部下都说,李师长若不从军,肯定是个好角。他很喜欢听抱抱的戏,华庆戏班回到县城的第二天他就请去了抱抱,饱过一顿戏瘾。
这日中午,堂会在师部的礼堂唱。先唱了一折《柜中缘》,接下来是《断桥》,抱抱的白娘子。这出戏是抱抱的拿手戏。抱抱的扮相俊美,一身白衣白裙,如同真的仙女临凡。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轻启樱桃小口,那声腔如行云流水,哀婉悦耳。
坐在前排的李信义微眯着眼睛,一手轻轻拍打着掌心,轻晃着脑袋。他跟着抱抱幽婉的唱腔沉醉在戏文之中。
就在这时,张副官匆匆来到他身边,轻唤一声:“师长!”
李信义依然如故。
张副官提高了声音:“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