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血染了似的架在天边的树杈上。关帝庙已被士兵们放了一把火,燃着熊熊烈焰,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庙院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汪着一摊一摊的猩红鲜血,令人惨不忍睹。
忽地一声巨响。他俩抬眼看去,关帝庙的屋顶坍塌下来,一根带火的半截木椽斜刺劈空而来,眼看就要砸在喜凤身上,墩子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开那半截带火的木椽。喜凤脸上波澜不起,嘴里喃喃地说道:“造孽啊……”
墩子不愿让她在这个地方再受刺激,扶她起身,说道:“咱们走吧。”
喜凤一脸木然:“上哪达去?”
“我送你回家。”
“回家?”喜凤看着他,“我的家在哪达?”
墩子一怔,以为她受了刺激,神志有点不清,便说道:“永平镇。”
“你是说徐家?”
“嗯。”
“那是我的家吗?”喜凤摇头,喃喃自语,似在问墩子,又似问自己。
墩子觉得此时跟她说不清,改口又说:“那就回咱们村吧。”
喜凤又摇头:“我大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他不想再见我,我也不想再见他。”
墩子为难了,一时不知所措。
沉默良久,喜凤忽然说:“我想死。你要念咱们小时候的交情,就把我打死吧。”
墩子大惊:“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还年轻,正在活人,往后的路还长着哩。”
“我还活啥人哩……我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喜凤眼里滚出两串泪珠。
“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墩子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喜凤,只是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
良久,喜凤拭去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回刘家。”
“刘家?”墩子一怔,“你是说刘十三的家?”
喜凤点点头。
墩子呆眼看她,实在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刘家。半晌,问:“你就不恨刘十三?”
喜凤抬眼看他:“恨他,为啥要恨他?”
“他把你抢上了山,让你落得如此下场。”
“他抢我上山不假,可他若不抢我上山,我早都做了鬼了!”
墩子愕然:“为啥?”
“那天晚上你刺杀罗玉璋失手逃走了,你安然了我可遭了大罪。徐家不再拿我当人看……徐望龙回家来,睡觉当我是窑姐,使唤当我是佣人,还逼着我去死……”喜凤把一肚子的苦水吐了出来,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我在徐家遭的罪受的辱你知道么?”
墩子没想到徐家竟然这样虐待喜凤,半晌无语。
喜凤又说:“不错,刘十三是土匪,杀过人放过火抢过钱,可他对我好,拿我当人看。不,他把我当神敬哩。可徐家呢?徐望龙是畜牲!徐云卿是门背后的蝎子!”
墩子无话可说。徐家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一下子崩溃了。
喜凤话锋一转,又把矛头指向他:“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刘十三给我说过,他拿你当朋友待,可你却拐走了他的老婆!”
墩子的脸蒙上了红布,分辩道:“我没拐他老婆,是人家不愿嫁给他。”
“不管咋说,那女人是跟着你走的。”喜凤冷笑一声:“她如今给你做了老婆吧?”
墩子的脸越发红了:“我真的没拐她……”他不知道为啥要说这句话。
“就算你没拐吧。这回你带着队伍偷着来打老爷台,可是恩将仇报啊!”
墩子垂下眼皮,不敢看喜凤的眼睛,讷讷地说:“我在人家手下当差,不敢不服从命令。”
“墩子,不管咋说,刘十三是死在了你的手中,我恨你……”喜凤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墩子语塞,心中一阵惶然。好半晌,他说:“我送你去刘家吧。”
“刘十三早都没家了……”喜凤泣不成声。
墩子呆了。
“官家把他的家砸成了瓦渣滩……”
墩子搓着双手,一筹莫展:“那……咋办?”
“我不知道……”
墩子沉思良久,说:“离这达不远有我一个远房表叔,他人很厚道实诚,心地良善。我送你到他那达先住下,日后再想办法。你看行么?”
喜凤叹了口气:“唉!到了这一步田地,死你又不让我去死,只有你说咋办就咋办。”
墩子见喜凤答应了,满心喜欢,说:“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
喜凤望着冲天大火,说道:“火把啥都烧了,还有啥东西收拾。走吧。”腿却软得走不动。
“你等等!”墩子说了一声,转身朝庙殿背后跑去。
时辰不大,他牵来一匹乌骓马,鞍镫齐备,这匹马是刘十三的坐骑,它在庙殿后的窑洞喂养着。庙殿虽然着了大火,可做马房的窑洞却安然无恙。墩子把喜凤扶上了马背,牵着马下山。
下了山,墩子牵着马踏上去表叔家的路径。喜凤忽然问:“你救了我,回去跟你的上司咋交代?”
墩子说:“咋交代啥?你又不是土匪。”
“我是土匪头子的老婆。”
“你是被抢上山的,逼良为娼。”
“不,我是自愿嫁给刘十三的……”
“这个……你就甭管,回去我自有法子交代。”
“我怕连累你。”
“能连累个啥?大不了脱了这身黄皮子。”
“脱了黄皮子,你的仇不报啦?”
墩子不语,牵着马低头赶路。他现在心里啥都没想,只想着咋样才能把喜凤安顿好。他觉得喜凤到了这一步田地都是他的罪过。只有安顿好喜凤他心里才好受些。
那匹乌骓马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回过头咴咴直叫。墩子和喜凤都转头过去,老爷台上的火光虽然看不见,可那浓浓的黑烟弥漫了整个东天,把血红的太阳也遮得暗淡无光。
良久,墩子回过神拉马赶路,那马不肯上路,他举起拳头在马屁股上擂了两拳,那马这才“得得”地上了路……
正午时分,他们到了表叔家。表叔表婶看到墩子十分高兴。表叔上下打量着一身戎装的墩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墩子出息了,出息了!”
表婶瞅着马背上的喜凤,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这是侄媳妇吧,心疼(漂亮)的哟,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儿!”
墩子和喜凤相对一视,都红了脸面。他想给表叔表婶说喜凤不是他的媳妇,转念一想,还是将错就错的好,这样表叔表婶会待喜凤更亲些。
午饭表叔表婶倾家所有,熏肉、山鸡、野兔都上了桌面。无疑,表叔表婶拿他们当贵客待。墩子自然十分感激。饭罢,墩子给表叔表婶说,他们部队近日要开拔到中南山去打土匪,媳妇怀了孕不能随部队去。他把媳妇送到表叔家里,也好有个照应,待生下孩子后他再来接媳妇,再三说给表叔表婶添麻烦了。墩子说这番话时,喜凤几次都想张口说啥,却被墩子用眼色制止住了。表叔表婶连连应承,要墩子尽管放心。墩子掏出一大把银洋给表叔。表叔红了脸说啥也不收,还说墩子拿他当外人看。墩子说这钱不是给表叔的,是让表叔想法给喜凤补补身子。表叔这才收下。
安顿好喜凤,墩子就要回部队。他本想把那匹乌骓马留给表叔,可表叔不要,说山里人只养驴,马金贵养不起。墩子只好作罢。
表叔一家人把墩子送出村子,墩子要他们留步。喜凤说她再送墩子一程。表叔表婶都很知趣,止住了步,让喜凤再送墩子一程。两人并肩走着,喜凤忽然问:“你为啥要说我是你媳妇?”
墩子脸色一红,急忙说:“我没别的意思,这么说表叔表婶会对你更亲些。”
“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
“是好人,可日子过得苦。”墩子说着掏出一个包递给她,“这点钱你留着用,表叔他们一家也很难。”
喜凤接住了包:“到了这一步田地,我也只有领情了。”
“跟我你咋说这话,太生分了。”
“你……为啥要这么待我?”
“咱俩是乡党么。再说刘十三跟我好歹也算是朋友。”
“我先前拿话伤过你,你不怨我么?”
“咋能怨你,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实情。是我对不住刘十三,也害得你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喜凤叹了口气:“唉,别这么说,这也全怨不得你。他干的这勾当就不是个好营生。就是你不灭他,迟早都会有人来灭他。”
墩子没想到喜凤竟如此明事理,真有点感动。少顷,说道:“不管咋说,我觉得灭刘十三的不该是我。”他心里实在有些愧疚。
喜凤说:“这是命中注定。倘若落在别人手中,我们娘俩的命也就没了……”说着,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鼓鼓的肚子,“说到底我还真该谢谢你哩。”
“快别说这样的话。我答应过刘十三,要照顾好你,再者说,你我从小一块耍大,好歹还有一份情意哩。论年龄,我还是你哥哩,哥哥照顾妹子理所当然,你说是么?”
喜凤笑了:“这么说你这份情我说啥也都该领。”
墩子也笑了:“是这么个理嘛。”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彼此都觉得亲近了许多。墩子又关切地说:“你是双身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喜凤心中一颤,十分感动,点点头。
“将来把娃娃养好,他是刘十三的一条根。”走了几步,墩子又说:“生下男孩,再甭让他走他爹的道了,那条道既造孽又太险。”
喜凤说:“谁家的爹娘都盼着儿女能有出息,只怕将来儿大不由娘。”
墩子心里一沉,却找不出话来说。两人一时无语,默默走路。
走了一程,墩子止住步说:“你回吧。”
喜凤说:“我再送送吧。”
墩子说:“不送了。送客千里,终有一别。”
喜凤停住了脚。两人四目相视,心中都有话要说,但谁也不说。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羊,白云似的悠悠飘荡,揽羊汉是个小伙,捏细嗓子在唱信天游:
提起那哥哥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
手拉着你的绵手手,送你到大门口。
有两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有站,过河你要看渡口,水深深水浅浅,叫人家前头走。
吃烟你自带火,万不要对人家火,牢记那别人起歪心,害了我的小哥哥。
住店你要住大店,再不要住小店,住了小店有人偷,害了我的小哥哥。
吃饭要吃煎饭,万不要吃冷饭,吃了冷饭得下病,谁是你的知心人。
睡觉你要睡热炕,万不要睡冰炕,睡了冰炕冻下病,谁是你的递汤端水人。
……
听着揽羊汉的信天游,喜凤脉脉含情地看着墩子,禁不住眼里涌出了泪水。墩子也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圈发潮。
良久,墩子收住心猿意马,跨上了马背,说:“你回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喜凤说:“你身子忙,就甭来了……”
墩子抖动缰绳,那马在原地兜了一个圈。墩子刚想上路,只听喜凤叫了一声:“墩子!”他又扯回缰绳,回到喜凤身边。
“你身在军营,凡事都要当心……”喜凤的声音带着泪,哽咽地说不下去。
墩子心头一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心中奔腾的感情潮水,说了声:“你回吧!”抡起拳头在马屁股上砸了两拳。那马一声长嘶,奔上了通往岐凤的官道。一股黄尘弥漫而起,遮住了远去的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