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艳忽闪着一对毛眼眼看着墩子,十分满足幸福的样子。她眼角眉梢都是笑,粉嫩的脸蛋飞满红霞,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地楚楚动人。一股热血在墩子周身涌动,他禁不住在雪艳的香腮上亲了一下。雪艳抿嘴一笑:“刚才人家叫你亲,你咋不亲?”
陈楞子和春妮的突死,给墩子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感叹人生无常,命运难测,他们的今日也许就是自个儿的明天。他觉得在这个队伍上干实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说不定自己大仇未报命就完球了。他心灰意冷想解甲归田。前两天雪艳又来看望他,见他闷闷不乐便陪着他,并在军营住了一宿。这一宿在床上雪艳使出百般温柔讨他欢心。颠凤倒鸾时他把世间一切烦恼痛苦忘得干干净净,只有怀中美若天仙似的女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再也离不开这个女人了。自己以前太傻了,守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好好过日子却要当什么兵报啥子仇!自个儿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第二天中午送走了雪艳,他就决定解甲归田,带上雪艳回家去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此时他真向往这样的庄稼汉小康生活。
主意打定,墩子就去找师长。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怕遭人误会骂他是逃兵。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为第一重要。
来到师部,师长和参谋长正在谈论什么。看见墩子,师长笑了一下,问他有什么事。他忽然有点胆怯,讷讷半天才说明了来意,脱下了军帽,卸下了腰间的武装带和手枪放在了桌子上。李信义很是吃惊,拿雪茄的手僵在了半空,看了他半天,问道:“文化,你要解甲归田?”
他点点头。
“为啥?”
他不能说原因,缄默不语。李信义忽然勃然大怒:“你把军队当成啥了?旅馆?学堂?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是军队!有纪律有法令!你想当逃兵就该吃枪子儿!”
他打了个冷战,可还是犟巴巴地梗着脖子。汪松鹤走了过来:“师长息怒。”随后转过脸问他:“文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让师长给你解决,别耍小孩子脾气。”
墩子还是一语不发。汪松鹤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想媳妇了?今年多大了?二十五,该取个媳妇了。”
墩子红了脸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师长,你看一提媳妇的事墩子还脸红呢。”汪松鹤说着哈哈大笑。
李信义虽说没笑,可说了一句:“没出息。”屋里的气氛立刻缓和了许多。
汪松鹤和李信义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脸严肃地说:“打刘十三这股土匪,你任务完成得很好。师长正想提拔你当手枪营营长,在这节骨眼上你怎能说不干的话?是不是觉得报仇无望了?师长多次给你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罗玉璋横行霸道,早晚要伏法。师长还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哩。”
墩子心头忽地腾起一股股烈焰,看看参谋长,又望望师长。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参谋长,我相信。”
汪松鹤又拍拍他的肩膀:“文化,给你坦率地讲,师长一直很器重很信任你,多次跟我说你是个人才。可你今天说不干的话,实在让他伤心呀。”
“松鹤兄,甭说了。”李信义摇摇手,站起了身,问墩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成见?”
墩子慌忙摇头。
“没成见就好。”李信义摆了一下手,“你走吧。”
墩子有点发蒙,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迟疑不决。李信义道:“当初你来投我,我本不想收留你,你却苦苦哀求,我便收留了你。现在你要走,我也没理由拦你。我若要按军法处置了你,世人要骂我李信义手太残。我就违一回军法放你走。你走吧。”
墩子忽然觉得自己打错了主意,很是惶然,不敢看师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垂下了头。李信义见他呆立不动,加重了语气:“咋的不走?难道要我欢送你不成?”
“师长,我知错了……”墩子讷讷地说。
李信义从鼻孔发出一声“哼”,大口抽烟。汪松鹤笑脸说道:“师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文化知错了,你就饶他一回吧。”
李信义叹了一口气:“松鹤兄,我李信义带兵多年,自信爱兵如子。可没想到所器重信任的人却要背弃我,实在让我痛心啊!”
“师长,文化一时糊涂,你别往心里去。”汪松鹤说着给墩子使了个眼色。墩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师长,都怨我一时糊涂,说出没头没脑的话,辜负了你的栽培,你处罚我吧。”
李信义不语,挥了挥手。汪松鹤拿起桌上的军帽、手枪和皮带给墩子:“回去思过吧。师长训斥你,是恨铁不成钢。”
墩子带上军帽,系好皮带,挺直腰板给师长和参谋长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师部……
他回到住处,把自己扔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思过。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这个问题,陈楞子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师长派他去刺杀罗玉璋,服从是他的天职。刺杀失手是他大意轻敌所致。没完成任务就要受到军法制裁,这也就是所谓的“不成功,则成仁”。他失手被擒,酷刑之下没有招供,有军人的气节,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师长在无奈的情况之下,不忍目睹他惨遭酷刑,在他的哀求下开枪打死他,何错之有?陈楞子死后,春妮精神失常,这是女人家心胸狭窄所致。师长泽心仁厚,亲自探视春妮的病情,并请医寻药为其治病。春妮却当众辱骂师长,虽说是疯人疯语,可让师长脸面何存?然而,师长并不计较这些,足见师长仁慈为怀,心胸宽阔。春妮死后,师长送来上等棺木厚葬之,此等礼遇实属少有。春妮之死有许多流言和猜测,但究竟是流言和猜测,有谁能作证证实这些流言和猜测是事实呢?如此想来,他觉得自己错了,误解了师长,不该去找师长说出“解甲归田”的话,让师长痛心。
他又想到,自他投军以来师长的确待他不薄。他投军的当天师长就送了他一枝手枪。这让师长身边的许多人都嫉羡不已。他虽是个兵,却享受着当官的待遇。打刘十三时,师长让他带一个加强连,把他放在了营副的位子上,这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师长还准备重用他,让他当手枪营营长。有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师长却准备让投军不到一年的他来坐这把交椅,这又是何等的器重和信任!可他却对师长心怀不满,抱有成见。想到此他在肚里直骂自己是“狗上锅台不识抬举”,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自愧对不住师长,辜负了师长的信任和栽培。
过了一日,他又去找师长。见到师长他抖擞精神行了个军礼:“师长,请你给我处罚!”
李信义倒背着双手,微微笑道:“想通了?”
“想通了!”
“不解甲归田了?”
“不解甲归田了!”
“说的心里话?”
“说的心里话!”
“这就好!”李信义来到他身边,“文化,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见他要插话,李信义摆手止住了,“你心里想的是啥我都清楚。我李信义是师长,领的千军万马,咋样行事自有咋样行事的道理,你说是吧?”
墩子连连点头。
“谁人背后无人说。可墩子你不该对我有成见,我待你不薄啊。这里没外人,跟你说句私心话,你是我的乡党,也有点才干,我想重用你……算啦,这话不说也罢。”
墩子诚惶诚恐,自知有愧,不敢看师长的目光。李信义点燃一支烟,转了话题:“墩子,那个女人叫啥来着?”
墩子一怔,不知师长说的“那个女人”是指谁。
“就是那个刘十三的压寨夫人。”
“她叫杜雪艳。”墩子不明白师长为啥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的茫然。
“你真的喜欢她?”
墩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赶紧把她娶过来吧。”
墩子的脸红了一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想这事哩……”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抓紧时间把这事办了。”
“这事……往后再说吧……”
“还往后啥,赶紧办了。这事我替你作主了。”
李信义用家长的口气说:“吃粮当兵娶个媳妇不容易,能早点办就早点办吧。”
墩子脸上心里都在笑。
墩子的婚礼既隆重又特别。
雪艳在她姑家住着,因此姑家便是她的娘家。李信义让张副官送去一份丰厚的聘礼,并通知了结婚的日子。等墩子知道这一切时,张副官已从青庙镇打道回府。他俩在师部门口相遇了。张副官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随从,笑着在墩子胸脯打了一拳:“你这家伙真有艳福!”墩子当下一怔。张副官便把师长让他下聘礼的事说了。墩子十分惊喜,师长办事真是干净利索,竟然替他下了聘礼,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激。
李信义又从师部大院腾出两间房子给墩子做新房,这又让墩子感激万分。结婚那天,李信义把麻子六连全部派出迎娶新娘子。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上披红挂彩走在队伍最前头,满脸放着红光,显得十分威武气派。来到青庙镇雪艳的姑家,倒把雪艳的姑父姑妈吓了一大跳。两个老人只知道侄女婿在队伍上做事,没想到是个官儿,而且看样子官做得还不小。两个老人又惊又喜,急忙殷勤地招呼客人,可一连的人怎么招呼得过来。
新娘子雪艳今儿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红袄红裤,短发齐颈刘海齐眉,轻施粉脂,面若三月桃花。姑母把红盖头给她蒙在头上,表哥按乡俗背她出门,把她扶在马背上。墩子和她并辔而行,穿街而过,一连的队伍跟在后边,整齐的步伐雄壮有力,把街道踢踏得黄尘遮天。一街两行的人都引颈观看这无比体面无比辉煌的嫁娶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