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本意,是想此次考察后再回竟陵,找一静谧之地,继续茶学研究并潜心着述。猝然爆发的战乱打断了他的回乡计划,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竟陵。然而,战乱却怎么也不能终止他心中的伟大宏愿——创作一部全面的、系统的茶学专着。
陆羽在流浪逃难途中,念念不忘考察茶树,访问山僧野老,搜集有关采茶制茶的宝贵资料。江苏、浙江等地,原本不在他的考察计划之列,却因了一场战乱,使他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这里的茶叶、山水、茶事、茶艺堪称一流,这给他的茶学研究注入了更加新鲜、丰富、深刻的内涵。“祸兮福所倚”,他不禁喜出望外!为了获取翔实的资料,采到中意的叶芽,品到甘冽的清泉,他半刻也不能闲住,那匆忙、疲惫、憔悴的身影,常常穿行、往来于湖州、常州、润州等地。
直到上元初年(760)年,陆羽二十八岁之时,他才在湖州(今浙江吴兴)城郊的苕溪,结庐定居。陆羽为何定居湖州?恐怕与那儿得天独厚的茶文化氛围密切相关。湖州古时就盛产茶叶,五世纪开始为皇宫进呈茶叶贡品,唐时的紫笋茶已是声名远播,湖州的顾渚山茶林更为陆羽提供了一块研究茶学的天然园地。
有关陆羽定居湖州的生活情况,在此我们不妨将他创作的《自传》抄录一段略作剖析:
上元初,结庐于苕溪之滨,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常扁舟往来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鞋、短褐、犊鼻。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
从上自述,我们可以见出陆羽独特的人生哲学、心灵状况与生活方式。他闭门读书,清心寡欲,不与俗人往来,结交的尽是志趣相投的名士高僧如皎然、灵澈、张志和、孟郊等人。他行踪自由,常驾一叶扁舟,随身只带纱巾藤鞋、粗布短衣;或信步山林敲击树干,或手抚清流沉思遐想,或吟诵诗文引吭高歌。他有着深厚而系统的儒学根底;接触过大量佛经,即在苕溪,也常诵读,骨子深受影响;而他过的却又是一种道家的隐居生活,儒、道、佛,就这样有机地统一于陆羽一身。这为创作《茶经》奠定了深厚的哲学底蕴,正是有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为基础,茶文化才不致流于轻浮变成泡沫消失,而能源远流长地发展影响至今。陆羽从早晨游至黄昏,直至夜幕降临,他才长啸一阵,痛哭一场,尽情而归。因此人们都说,这个陆羽呀,恐怕就是当今的狂人接舆了。
陆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为何要哭要狂?
我以为不外乎以下三点:一为昏暗的时局而哀哭,安史之乱,何日才能寰宇廓清乾坤朗朗?二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而狂,他尽量靠近儒家研习儒学,可他接受的只是儒家的形式,内心深处对那一整套束缚人性的枷锁充满了狂逆与反叛;他反对佛教的形式,却深得清心寡欲、执着追求、茶禅一味、融通事理等佛学真义;他表面上没有接近道家,其生活方式、生活实践又与道者并无二致,儒、道、佛,在他身上统一着的时候,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矛盾冲撞、相互撕扯。三为即将问世的《茶经》而哭而狂,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往往要耗尽作者的精血,弄得身心疲惫憔悴损,几至癫狂迷乱的程度。
长啸而歌,长歌当哭,以哭为歌——呈于诗,则诗传四海;现于文,则文播千秋。
一部流传千古的《茶经》,就要脱颖而出了。
果不其然,陆羽在苕溪住了还不到一年,即公元760年底,就完成了中国第一部茶文化专着——《茶经》的初稿。
三年后,安史之乱终于平定,陆羽的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为了庆祝纪念,他不仅亲自设计了一个煮茶的风炉,把平定安史之乱的大事铸在鼎上,还对《茶经》作了一次全面的修改。
大历九年(公元774年),湖州刺史颜真卿修订《韵海镜源》,陆羽参与其事,趁便从古籍中搜辑历代茶事,补充《七之事》一章。至此,《茶经》的全部创作任务才算真正完成。我们今日见到的《茶经》,便是公元774年的修订本。
从早年的接触茶事到萌生创作《茶经》的念头,从二十二岁的外出考察准备到二十八岁开始创作,从初稿、修改到四十二岁时的最后定稿,一部《茶经》,几乎耗尽了陆羽大半辈子的精力与心血。
陆羽仿佛为茶而生,他的清贫生活、习儒诵经、东奔西走、辗转磨难、艰辛坷坎……一切的一切,都为了一个字:“茶”!
陆羽深谙茶艺精通茶道。
煮茶不只程序繁琐,且火候的掌握近乎神秘,成为茶事中一项最难的技艺。而陆羽却特别擅长煮茶,颇负盛名。传说智积禅师由于饮惯了陆羽的煮茶,再饮别人煮的便觉乏味。此后陆羽离开寺院浪迹江湖,积公“宁缺勿滥”,索性不再饮茶。代宗皇帝征召积公供职,命宫中煮茶能手煮茶,再由皇上赐饮,积公也只品尝两口就搁下了。后来,皇上暗召陆羽前来煮茶,积公观其色闻其香,不觉一饮一尽。喝完了还舔舐了一下嘴唇说道:“这茶怎么好像是渐儿煮的?”陆羽字鸿渐,渐儿,即陆羽也。皇上闻言,这才请陆羽出来相见。传说归传说,但陆羽精于茶艺茶道由此可见一斑。
陆羽品水有神到之功。
水质的好坏对茶汤的色、香、味具有很大的影响。陆羽早年就注重水质的研究,在火门山初知茶与水的互补关系,在崔国辅处曾“相与较定茶水之品”,在江浙一带更是探访天下名泉。于是,他在《茶经》里专辟一节论水,指出“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上、中、下三水还有一番讲究:“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水取汲多者”。他曾品评天下水味,选出了前二十名。
陆羽品水之神,唐敬宗宝历时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有所记叙。一次,新任湖州刺史李季卿路过扬州,陆羽正在扬州大明寺逗留,应邀同船而行。船抵扬子驿,李季卿想见识一下陆羽的高超茶艺与辨水绝技,便道:“陆君煮茶天下闻名,而扬子南泠水乃水中绝品,如今二美毕具,还望陆君一显其技。”说罢,就派一士卒驾小舟往南泠取水。江水取来,陆羽舀了一杓,扬了扬道:“江则江矣,非南泠者,似临岸之水。”军士赶忙分辩:“我划船前往,上百人观看,哪敢弄虚作假?”陆羽不言,将取来的江水慢慢倒入盆中,约一半时,突然停住,又用杓扬水,然后点头微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南泠水了。”士卒大惊,赶紧磕头认罪:“小人从南泠打水回来,船靠岸时,不小心泼了一半。担心水少受责,就舀了些岸边的水灌满,没想到您老一眼就看出来了,真神鉴也!”陆羽品水之神,出自同代人记载,有名有地,绘声绘色,想来决非虚言。
陆羽深得茶韵,长年累月浸泡茶中,实为一地地道道之“茶人”也。
陆羽嗜茶,更重精神。喝茶,可以达到一种俗人难以企及的大境界大超脱。大瓢舀来甘甜清水,水中映着天上明月,银辉贮入水瓮,茶汤沸腾如松涛阵阵……江流、明月、松涛汇于一气。这哪里是在喝茶,纯粹是一种难得的与大自然的节律一同起伏着的美的陶冶与享受。寂处草庐,啜一口香茗,听一声更鼓,天上人间,自然恩惠,全在这一汲一煎一饮之中了。
在这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纯美陶冶中,茶人质朴自然、清静无私、心态平和、廉洁简约、胸怀阔大、退隐励志、孤傲自重、洒脱无羁……
一个真正茶人所具有的这些高贵而独特的品性,在陆羽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茶经》一出,陆羽声名广播。朝廷所知,征召他任“太子文学”、并授之为“太常寺太祝”。但陆羽无心仁途,仍一如以往,过着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好在他没有父母的督责,也就没了什么光宗耀祖的规范与概念,不必为出世做官而困而恼,可见儒教思想对他人生的影响实在是少之又少。他曾在一首明志感怀的《六羡歌》里写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茶经》问世,世人争抄,大有“洛阳纸贵”之势。陆羽设计的一套茶具,远近倾慕,纷纷仿造。“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不少人争相延请陆羽,想一睹他的风采神韵,观赏他的茶艺绝技,品尝他的煎煮香茶。特别是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更是以啜饮陆羽之茶为荣。这不仅搅扰了他的宁静生活,还使他受到了不少显贵的羞辱。一气之下,他激愤地写了一篇《毁茶论》。不知《毁茶论》写后是自己藏之“高阁”并未示人,还是人们根本就不理会那违心的抨击,反正《毁茶论》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传于世。
陆羽在江浙的几十年生活,除了隐居着述,就是广泛交游。他所接交往来的,都是一些可以称得上“茶人”的名流。如高僧皎然,他是南朝着名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参佛甚深,诗文俱佳;如着名的政治家、书法家颜真卿,两人时相奉和,留有不少珍贵诗文;还有权德舆、孟郊、戴叔伦、张志和、耿韦等等。我们仅从《全唐诗》所涉及与陆羽交往的诗篇中,就可发现五六十个文人士大夫都是他的朋友。以文会友,以诗唱和,以茶相聚,真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当我检索、翻阅了几乎与陆羽有关的历史资料与文献后,却没有发现片言只语谈及他的妻儿家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年,他就是拿着儒家的这柄“尚方宝剑”反抗养父积公反抗命运的摆弄。到头来,却还是做了一个实际上的“和尚”,未娶妻室、未留血脉。这恐怕与陆羽儒学为衣,佛教为本,道家为骨的人生哲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为了一个“茶”字,他想摆脱人世的挂碍。无牵无挂而来,无牵无挂生活,又将无牵无挂而去,
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境界啊!人生传世的方式不外两种,一是肉体的,留下一代一代的子孙绵绵不绝;二是精神的,以其思想影响一代又一代后人的心灵。陆羽在研究茶学的过程中,渐渐地看淡了前者而着意后者,能有一本《茶经》流传,此生此世,更复何求?
可是,他的心灵深处,却一直眷恋着一个魅力非凡的女性。这个女性不是别人,正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李季兰。
自从陆羽九岁那年重返寺院,李季兰随父离开竟陵,两人一直音讯杳然。没想到20多年后,他们俩竟在乌程开元寺的一次诗会上邂逅相逢。见面相认,当时的惊喜之情可想而知。然而,此时的李季兰已不是他想象中的名门闺秀,而是一位方外道姑。原来,李季兰父亲来江南赴任不久,即染病身亡;不久,母亲又撒手而去。为葬亡母,为了生存,她只得卖身为奴。后为主家不容,将她转卖青楼做了一名诗妓。她卖嘴不卖身,出污泥而不染。久留风尘,不免看清世人嘴脸,看破滚滚红尘,就到开元寺出家当了一名女道士。因其才貌俱佳,他受过唐玄宗征诏,在宫中呆了一个来月。
与李季兰重逢,不禁勾起了陆羽强烈的故园之情与亲人之恋,季兰的悲惨命运更是震颤着他的心灵。在对小妹妹的关怀、体贴与爱护中,自然地就多了一层男人独有的相恋情怀。李季兰见到陆羽,也感到了一种坚实的依靠,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于是,两人来往频繁,唱和酬酢,感情益增。一次季兰卧病不起,陆羽焦虑万分,嘘寒问暖,精心照料。李季兰不禁感激涕零,作了一首《湖上卧病喜陆渐鸿至》,抒发心中的喜悦、关切、伤感、撒娇、无奈等复杂缠绵之情。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自天而降,又生生地将他们两人拆散分开。唐大历末年(779年),朝廷再召李季兰进宫,为唐德宗吟诗奏曲,为诗会酒宴助兴添乐。不久“泾原兵变”爆发,叛军占领长安,拥朱泚为“秦帝”。李季兰等宫中人员逃避不及,皆为朱泚所获。也许是慑于淫威,也许是出于对德宗强召自己入宫的怨恨,李季兰写了一首贺诗赠与朱泚。没想到唐德宗第二年就带兵打回京城,朱泚败逃亡。唐德宗知悉李季兰的举止后,一气之下,“遂令扑杀之”。一个多才多艺的弱女,就这样令人哀婉浩叹地一命永归黄泉。
陆羽辗转得知季兰被杀消息,悲痛欲绝,更是看透社会、看透人生、看破尘世。一切荣华富贵、一切虚妄之念、一切欲望之想都已随风飘逝,飘得无影无踪。唯一所存,仅有一个“茶”字。
陆羽为茶而生,为茶而来,为茶而活,岂不是上帝遣至人间的一位茶仙么?
是的,他就是一个神乎其神、活灵活现的“茶仙”!
写到这里,我的心中,也承认了他是一位飘逸灵动的茶仙。当然,我眼中的仙并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虚无缥缈的怪诞之仙,而是有着人的躯体、仙的风骨的茶仙——所谓茶韵仙骨是也!
“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耿湋与陆羽联句诗的开首一句,可视为对陆羽恰如其分的概括与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