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抗洪救灾,将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公安县一下子推在了世人面前:荆江分洪区实施分洪预案,三十三万人马大转移;孟溪大垸溃口,三百多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顿成泽国,为长江流域特大洪灾受淹面积之最,是嘉鱼牌洲湾溃口所淹面积的三倍多。
一时间,公安县成为人们与新闻媒介关注的焦点。
我的故乡就是公安。我在那儿生活、学习、工作了整整二十五年,才于1988年的初秋离开了那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热土。
那是一块僻远而沉寂的土地。她位于长江中游南岸的湖北与湖南两省交界之处,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在这里交汇、接壤,北部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南面多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其间河流纵横、湖泊密罗、堰塘棋布,素有“江河走廊”、“百湖之县”之称。全县不通铁路,四通八达的水路运输因其航线迂回曲折、航速过于缓慢而退出历史的交通主宰地位,由公路运输取而代之。在二0七国道这根贯通全县南北的主动脉上,伸展着一条条或粗或细、或东或西的血管,组成了一张血脉畅通的公路网络。
公安县的自然地貌无甚突出奇崛,没有一处响当当的风景名胜。值得一书的,恐怕也就一座位于东南与湖南安乡县接壤之处的黄山。广阔的平原上,仿佛上帝的有意造化,兀然耸起一座高山,甚是令人为之一震。“江河一片白,黄山一点青。”明代文学家雷思霈描写黄山的着名佳句,几百年来为人传诵。但是,黄山因其面积不到十平方公里,主峰仅为三百六十四米,不仅与那同名的安徽黄山无法媲美,即在湖北稍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中,也只能勉勉强强挂个号而已。
那么,人文历史又是如何呢?
翻阅所能收集到的有关历史记载,我不得不黯然神伤地写下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公安县不仅地处偏远,几千年来,也一直处于历史的边缘。在人类发展史、在中国文明史这样的大背景中值得大提而特提的东西为数不多。
三国时,公安县很是“红”过一阵子。东吴、蜀国为夺荆州,曾在此有过一番争持,留下了刘备城、孙夫人城、张飞田、吕蒙营、陆逊湖等遗址及有关传说,东吴还在此短暂定都。县名由来也源于那时,刘备领荆州牧时,曾将军队驻扎在今天的公安县城斗湖堤镇一带。当时刘备为左将军,人称左公,所以就将西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建立的原孱陵县改名为公安县,取其左公安营扎寨之意。
此后,公安县在历史舞台上的身影就显得异常遥远而模糊了,无论怎样透视,也难以在这块土地上寻觅曾激荡过中国历史的风云雷霆。最为有名的人物,当数明朝万历年间的文学流派“公安派”领袖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值得一提的,还有三国时期的蜀国大将冯习,他在夷陵之战中担任过蜀军大都督;东晋时官至吏部尚书的车胤,车胤囊萤的故事被编入古代启蒙读物《三字经》而广为流传;出生在公安县玉湖区茅穗里的隋朝佛教大师智顗,他曾创立了中国佛教史上的第一个宗教流派天台宗……
公安县虽然一直徘徊在历史的边缘,虽然没有出过顶尖级的人所熟知的伟大人物,虽然没有逼人的亮丽华贵与眩目的大红大紫,但你不得不承认,她属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这块肥沃的土地千百年来生长着水稻、棉花、玉米、麦子、高梁、红薯等茁壮的庄稼,滋润过“公安三袁”这样的文学大师,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出类拔萃的有用人才及无数生生不息的普通民众。自从高考制度恢复以来,公安县的教育质量及升学率在荆州乃至湖北省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人才更是成千上万,遍布全国各地。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公安县是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这块热土曾尽其所有无私地奉献过自己的一切。
其中最大的奉献,当数她作为荆江分洪区在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分洪蓄水!
新中国成立不久,就开始着手根治长江水患的计划。“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荆江河段之险,主要在于堤身要比两岸地面高出十多米,而河道又过于弯曲、狭窄、淤垫,不能承泄大量洪水。每当汛期来临洪峰逼近,就有溃决的危险。一旦溃决,江汉平原受淹,长江航道受到影响,短期内难以堵口善后。如果荆江大堤安然,则长江水位不断抬高,注入洞庭湖的水量猛增,滨湖多数堤垸必遭溃决。于是,对荆江水患的治理,就成了计划的重中之重。为保障湖北、湖南两省千百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1952年3月31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作出了“加固荆江大堤并在南岸开辟分洪区”的决定。
公安县,以其有利于调蓄荆江超额洪水的地理位置而成为修建荆江分洪工程的最佳选点。
1952年4月5日,荆江分洪工程在公安县境内全面动工。这是新中国成立不久所进行的一项重点水利建设工程,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它不仅闻名全国,也闻名世界。于是,公安县从漫漫沉睡中一觉醒来,抖一抖蒙在身上的尘埃,猛然一跃,即升至历史的表面。
中央一声令下,武汉、长沙、上海、北京、天津、大连等地的数万名产业工人,湖北、湖南的十六万男女民工,解放军官兵十万名一齐涌入公安县,准时进入各自的“阵地”。建设所需的汽车、发电设备、钢材、水泥、木材、石料及各种生活、医疗卫生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抵工地。
整个公安县沸腾了!
三十万建设工作者的热情、智慧与汗水汇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冲刷、改变着这块沉寂的土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昭昭业绩。
建设吸引着世人的目光,出席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筹备会的各国代表一行26人曾专门来到工地参观访问,对新中国刚刚诞生就能高速兴建这样浩大的工程而感到惊叹,认为这是“一件大奇事”。
荆江分洪工程分两期进行,于1953年4月25日全部完工。它由二百零八公里围堤、北闸进洪闸和南闸进洪闸组成,总面积九百二十一平方公里,可蓄洪水五十四亿立方米。与分洪配套的还有电力排灌站、排灌涵闸、排灌渠道等排灌系统及供群众转移时使用的安全区、安全台、躲水楼、民房、移民路、移民桥等大量有效设施。为纪念分洪工程的建成,还在分洪区北端的进洪闸(北闸)及南端的节制闸(南闸)旁,建立了纪念塔、纪念碑、纪念亭,塔、碑上分别镂刻着毛泽东、周恩来、李先念等中央主要领导的题词及撰写的碑文。
荆江分洪工程建成后的第二年,就发挥了它巨大的惊人效益。
1954年夏季,长江出现了百年罕见的全流域性特大洪水,荆江分洪区连续三次开闸分洪,滔滔洪流向蓄洪区奔腾猛灌,近千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顿成泽国,唯有无情的洪水在翻滚汹涌、湃澎怒吼。
公安县,以博大宽广的气势、以英雄断臂的悲壮、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将汹涌的江水与滔天的浊浪容纳于胸,降低了长江水位,减缓了洪水对北岸荆江大堤的压力,保卫了江汉平原的三百万人民、八百万亩良田;减少了泄入洞庭湖的洪水流量,使湘北滨湖数县的人民免遭灾难;同时,也保证了长江航运的畅通无阻。
荆江分洪工程,不仅成为公安县的特有标志,也是公安人民顾全大局、自我牺牲、无私奉献的一个象征。
弹指一挥间,四十四个既漫长又短暂的春秋流入苍茫浩翰的宇宙,与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融为一体。
四十四年来,荆江分洪工程一直安然地、静静地躺着。它刚一诞生,就经历了1954年特大洪水的考验,在一阵喧嚣与辉煌之后,它似乎感到了一种独有的疲累。每年夏季,总有洪峰在荆江大堤外不住地奔腾、冲突、吼叫,惊醒它的美梦;隔不了几年,长江就会有一次较大洪水出现,分洪区内的居民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惊扰,它与普通民众一道感受着一次又一次如期而来的躁动;它静静地躺着,随时准备容纳暴虐的洪水,接受新的洗礼,但是,它与生活其中的人民一道,又热切地企盼着一次次的洪峰能在大堤的束缚下俯首东去,不来惊扰这儿的安宁与祥和;四十四年来,虽然有过多次激昂与躁动,但每一次洪峰所造成的压力都让九曲回肠的荆江大堤给顶住了,“狼”终归是没来。它默默地准备着、承受着、等待着,没有半点张扬。它希望就此隐居,希望自己的一切变成史书上的文字记载仅供有关研究者翻阅,希望世人的目光最好是再也不要落在它的身上,希望1954年那样的特大洪水不要再来,希望公安县境安宁,希望整个长江流域的人民生活幸福再也不要经受洪水的暴虐与侵袭……
然而,就在人们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就在它经过漫长的等待与准备后酣然沉入梦乡的时刻,98长江全流域特大洪水来了!武汉告急,九江告急,荆江大堤告急……频频不断的告急使得荆江分洪工程又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8月6日晚8时,一道道电波穿越茫茫夜空,在公安县上空不断回响——所有分洪区的群众务必于十六小时之内,按预定的地点迅速转移!
荆江分洪区要分洪了,“狼”这回可真的要来了!
于是,公安县再次凸显,一时成为中央关注、记者报道、人们谈论的热点。
朋友、同事、熟人见了我,都要关切地询问荆江分洪区及公安县的有关情况,我便尽其所知、不厌其烦地地予以叙述。其中曾有好几人这样说道:“过去哪个晓得什么公安县,这回呀,可是人人皆知、举世闻名了。”我无言以对,只有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而内心,却涌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
独自一人时,我便时常回想那挤出的沉重而苦涩的一笑。故乡人民的“断臂”之举,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惊惶不安,难道就是为了“出名”?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宁愿踞于僻远的角落保有一份难得的安宁、寂静与自在,也不要进入这世所皆知、喧嚣沸腾的历史中心。
只有长期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才知道四十多年所经受的等待与磨难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所谓切身利益与切身之痛,只有当事人感受得最为深刻最为彻底,而旁观者的言说与叙述不是漫无边际,就是蜻蜓点水。
生活在富庶的沃土上,的确是一件十分难得而幸运的事情。可是,本当安宁幸福的日子,却因了荆江分洪工程的修建而时刻准备放弃。这种人为的主动毁弃完全出于服从大局、舍小家保大家的需要,“分洪保全局,不分洪保丰收。”这便是分洪区内人民所担负的重任与生活的实质所在。
公安县总面积二千二百多平方公里,从长江太平口入境的支流虎渡河纵贯其中,将全县分割为两块面积大致相等的部分——虎东与虎西,虎东即为荆江分洪区。全境大部由古云梦泽演变而成,至今仍留有古泽遗绪,被纵横交错的河流与星罗棋布的湖泊分割成大大小小五十一个民垸。这些民垸,全靠高大厚实的堤坝撑持保护。全县堤坝总长度近八百公里,是全国堤防最长的县份之一。因此,每到夏天入汛季节,公安人民不仅要守护长江干堤,还得守卫民垸支堤。
防汛护堤,不仅妇孺皆知,也是人所必尽的职责与义务。为了保卫家园,只要上面一声令下,大家就都带着工具,自觉地上堤巡护。
我在故乡务农的日子里,就曾加入到防汛大军之中,成了不甚起眼的普通一员。那时,防汛工具简陋,夜晚巡堤,连个手电筒也没有。我们一组两人,横举竹竿,竿的末端系着一个农村男人屙尿用的夜壶,壶内灌满柴油,壶口塞了长长的布条以作灯芯。就着这样简陋的照明工具,在晕红的火光照耀下,我与同伴不放过任何一处渗漏、浸水等可疑的地方。
千百年来洪水所形成的压力使得公安人民将防汛抗洪视作自己份内的事情,干得十分卖力。其实,每一民垸的形成便是与洪水抗争、搏斗而结出的硕果。为了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不得不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抗洪斗争之中。长江每年都要发大水,公安人民每年都要上堤防汛,所不同的是,长江有时温顺有时乖逆、水量则有大有小而已。
自从荆江分洪工程建成后,分洪区内的人民便不得不面临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汛期一到,上堤守护;一旦长江告急,必得主动从大堤撤离,放弃多年的劳动果实,让那凶猛的洪水在自己的家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如果是无法抗拒的洪水冲决守护的堤坝,是自然天灾毁坏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建立的可爱家园,他们只有认命的份儿;可这人为的放弃、主动的撤离实实在在叫人多少有点想不通。由想不通到想得通,由理智的接受到情感的认可,这过渡的时间并不长。公安人民识大体顾大局,中央的决策有啥说的呢?除了响应,还是响应!
思想转变一旦完成,就在分洪区人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思维定势:只要长江洪水稍大,他们就开始考虑分洪,考虑自家的撤离与转移了。
平时,他们辛苦勤劳,将土地的潜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沉淀淀的果实使得他们的脸庞常常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而这些朴实的农民又继承了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节俭传统,省着吃、省着穿,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使。他们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营造一个舒适的安乐窝——建一幢像模像样的住房。因此,你不要看着分洪区的农民省吃俭用开销不大、手头也没有多少存款,可每家每户,都住上了红砖红瓦房;稍富一点的,还会修个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
自1954年分洪直到今天,荆江分洪区的人民一点一滴、不声不响、脚踏实地地改造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使她变得更加富裕更加发达了。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方面。
中央的有关政策制约了分洪区内工业、农业、经济等方面的规模建设与发展。头顶一盆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倾泻而下,投资越多,损失也就越大。在原荆州地区县改市的浪潮中,就公安县的综合实力而言,完全可以跻身县级市的行列之中。可是,上级有关决策部门不得不考虑荆江分洪区位于公安县境内这一事实。仅就县城斗湖堤而言,它也只能限制在原定的安全区内发展,难以达到现代化城市的规模与水准。
生活在分洪区内的人民,几乎每年都要面对可能分洪这一严峻的考验。年长月久,这种考验便溶入到日常生活之中,并影响着他们的人生态度。一方面,他们尽其所能地建设着一个美好的家园;另一方面,又得随时准备舍弃自己含辛茹苦构筑的窝巢。中国农民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安宁与稳固的生活似乎与他们绝缘,只要安稳,哪怕贫一点苦一点也成。若环境实在恶劣无以生存,也可以举家迁移,在朦胧的希望中寻找新的家园。可是,公安人民却不能够!他们无法舍弃这块热土,他们转移了还将回来。建了毁,毁了建,这是怎样的一块令他们心碎伤感又令他们心醉梦萦的土地啊!放弃与守望,他们注定了要在这无法选择的选择中、在不时交织的矛盾与情感的不断撕扯中过着一种别有滋味的独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