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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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芋,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芋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马上就难受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芋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他有些高兴,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就叫他进屋坐坐,说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在掩饰。

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一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所以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知道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主见,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

说笑一阵,余校长便起身告辞。

万站长送他到门口后,还想转身回屋。

蓝小梅将那只挂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皮包拎出来,塞到他的怀里,要他早点回教育站办公。余校长的听力很好,隔着十几步还能听清楚。

万站长很委屈地小声说:“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那只母老虎了。”

蓝小梅的声音更小:“老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是你对我说的,余校长对拖累他的妻子如何好,还说女人将一切交给男人,男人就该对女人的一切负起责任,不能只喜欢好的,不喜欢不好的。”

余校长不用转身也能看到万站长万般无奈的模样。听蓝小梅这么一说,他记起来,明爱芬病倒在床,生不如死时,曾主动要求离婚,自己的确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两只热乎乎的荷包蛋,一杯香喷喷的茶,加上这些让人心痒痒的话,余校长感觉到特别心满意足,一口气不歇就走回界岭小学。

因为等他的消息,放学了,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在办公室没走。

余校长将今天遇到的事都说了,也包括蓝小梅最后对万站长说过的话。大家的想法与余校长的想法相同,若是光听先前的传说,还以为蓝小梅真的是水性杨花。

之后,大家都在想如何开口叫叶碧秋去王主任家带孩子。

孙四海突然说:“余校长,我觉得你与蓝小梅是有姻缘的。”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之前说:“你不要将别人当成自己,见到女人就想结婚。”

孙四海说:“你有老婆,不用再结婚了,余校长可不一样!真的,万站长的初恋情人一定差不了。”

邓有米说:“那可不一定。你见过万站长的妻子吗?”

孙四海说:“耍弄权谋和利益交换,与爱情是敌对关系。”

邓有米说:“可他还是一样要与那个女人接吻做爱。”

余校长好不容易插进来说:“我个人的事暂时不用二位关心。孙主任你还是多想想王小兰那里怎么办吧!”

孙四海说:“我早就想好了,三年之内,一定彻底解决。”

邓有米开玩笑说:“可别用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吓唬我们。”

孙四海笑着回应:“只要邓老师与我同舟共济分享艰难,我就敢下狠手!”

余校长阻止了他们:“越说越没谱,还怎么为人师表!”

余校长将话题引回到王主任所托的事情上。

大家都觉得叶碧秋是合适人选。如果张英才还在界岭小学,让他去说服叶碧秋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凡事因人而起,也应该因人而落。张英才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三个人议论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将刚刚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家里拖出来,抛弃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家,这种割别人心头肉的事,只有人贩子才做得出来。商量到最后,大家总算达成一致:王主任来过界岭,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他的报酬也很好,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口袋里最多只装过七元钱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之后,每月纯收入就能达到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全部收入的一倍多,这种好事可不是满地寻找就能找到的。所以,他们完全有底气,上门去直截了当地讲清楚。

说着话,余校长便当机立断,大家一起去叶碧秋小姨家。

叶碧秋的父母亲正好都在。叶碧秋以为又是来劝她去初中上课,冲着父亲说了:“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去的,我已经会自习了。”父亲让她沏茶,她也不理。叶碧秋的小姨披着一件军大衣从里屋走出来,小声说:“要懂事!”叶碧秋马上改变态度,将拿着茶壶发呆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来做。

余校长趁机就将王主任的信掏出来交给叶碧秋的小姨。

叶碧秋的小姨看过后,将叶碧秋和她父母叫到里屋。

堂屋里没有别人,余校长他们小声议论,因为是来妹妹家走亲戚,叶碧秋的母亲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看,根本认不出她是个女苕。邓有米说,男苕几乎全是实心的,只会吃,不会喝。女苕多数是空心的,还能懂点事,可以顾自己。

忽然间,叶碧秋的母亲惊天动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号叫:“女儿,你要走那么远,娘想你时,哭也哭不成哩!”叶碧秋的父亲劝道:“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碧秋回来过年,还能买新衣服给你。”叶碧秋的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叶碧秋的小姨大声说道:“姐,是爸说的,爸要他的外孙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见世面也是一种读书的方法。”叶碧秋的母亲立刻不哭了,大声回应:“读书好!不读书就不许吃饭!”

余校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叶碧秋走出来,客气地说:“多谢几位老师,不仅教书时对我女儿好,离开学校了,有好事仍然记着我女儿。我们商量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完年,将几件衣服一包,你们定好时间了,碧秋就跟着出发。”

叶碧秋的父亲还有更简单实惠的想法,女孩子还没长成人时,给省城的大记者带几年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知识分子养孩子的方法,将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和养孩子就有经验了,自己这一生可能不行了,对下一代总会是好处多多。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件重要的事情办妥了。余校长他们只顾高兴,也没仔细去想叶碧秋父亲的话。

睡到半夜里,余校长突然醒来,一缕笛声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窗口。余校长有些心烦,免不了在心里埋怨孙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萨面前敬上一支香烛,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来吹去。片刻后,余校长又原谅了他。孙四海吹笛子的年头,同李子的年龄差不多。明爱芬在世时,日子过得不能再艰难了,自己都没烦过他的笛声,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想,他就记起那天孙四海与邓有米说对口词时,自己最后才说的话,一定刺痛了孙四海心里的伤口。其实,谁心里没有伤口哩!孙四海所说的姻缘,蓝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这些都是别人体会不到的痛。

人都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爱乱想。

余校长后来生自己的气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语:“十场大雪,才见到一场,离开春还早,五十岁的男人未必还能动什么春心!”

再躺下去时,余校长霍地记起叶碧秋父亲的话:让叶碧秋跟着出发。那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儿去省城。

临近过年,又落了一场雪。

之前只是阴了两天,连小雨都没见到。地表温度没有下降,雪就积不起来。有人来往的路上,很快就畅通无阻了。

界岭小学的操场上,天天都能见到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学校看孩子。有顺路的人,连家门都没进,背着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课了,一把搂过自己的孩子。那种亲热,连余校长都感动得两眼湿湿的。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怀里,用小手将父母的大手牵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抚摸几下,做母亲的往往会双泪长流。界岭的孩子,相互间没有不认识的,这时候,他们都会围在一旁,拍着巴掌,用学校里教的普通话一声声地叫:某某的爸爸回了!某某的妈妈回了!在外面打工再不顺利的人,都会从包里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发出去,不管是低年级学生,还是高年级学生,人人都有一两颗。

所以,界岭人过年,从打工的人返乡就开始了。

村委会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学校转一转,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来了,根据这些人与孩子见面时拿出来的礼物判断其收入情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催要当年或者往年应交的各种税费款项。但不管判断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马上去别人家里讨债,长年亲情割裂,骨肉分离,总算盼来团聚,突然冒出一个讨债的,肯定是要被人当成灾星。

每天傍晚降下国旗后,余校长和邓有米都会将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东西,扔到学校倒垃圾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想看看被学生们扔掉的糖果纸有多少。这种习惯在孙四海身上以一种抒情的形式出现,他会横吹笛子,沿着操场的边缘,边走边吹,在王小兰可能出现的路口或长或短地站一阵,再走回来。如此先后两次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垃圾,会直接影响到笛声的高亢与低回,悠扬与沉郁。

根据这些相互关联的表现,余校长他们每年都能准确预估村委会拖欠的工资是毫无指望,还是有部分指望,从而决定他们去村委会讨要工资的时机与力度。虽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后才能回来,先到家的这些人就像抽样调查对象,最终结果不会出现大的逆转。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妙。

闭学典礼的早上,余校长正带着十几个寄宿生举行升旗仪式,就有两位家长出现在操场上。他们结伴从广东东莞回来,昨天下午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再也舍不得花钱住宿和买车票了,从太阳落走到太阳升,靠着两条腿走回界岭。两位家长的儿子都在升旗队伍里,他们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将儿子欠的学费交了。之后各自掏出一些糖果,凑在一起分给与儿子一起寄宿的十几个孩子。

闭学典礼的时间要比上课晚一个小时,如往常一样按时到校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嬉闹。余壮远占着唯一一张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就连上厕所都要用球拍占着球台,不许别人碰一下。与他对打的人,不管输赢只准打三个球,打完了就下去,换别人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