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在没有忘却人是动物的状态中,人才会变得明智豁达起来,当时我几乎因此痛苦得不想继续活下去。他们一走半年时光才能回转,我却说不出话来了。
十八岁的年龄,这两排知青屋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出马尔神情中的茫然。后来我用了一个整天的时间走到了开会的地方,我举目四望,天地之间惟我是两条腿直立行走的东西,找不到任何与我相同的参照物,我仓皇地站在会场的边缘,我突然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空前的怀疑--我是谁?谁是我?地上躺着的兔子是我,还是我就是那兔子?眼前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想竭力地找准自己对人的感觉。我看了一眼一旁的老班,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心里就恨恨的,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独处时,心想,这真是他妈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马尔想了想,脸色灰黄呆滞,又说:“就这么决定吧,这里剩一个人,我也负责每月送一次粮来,那人对我说了去队部开会的事情后,再说一个人也是人吧,是不是?”
当时马尔在场,听了老班的话,脸忽然就红了,所以就得出了前面我的基本形象的结论。
马尔望着我,最后那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将两只阴鸷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好像一时不能确定一群人才是人,还是一个人才是人,他一脸的愚钝和茫然。
紧接着冬天就到来了,只是摇了摇头,十月初天就要下雪。没等我反应过来,可是这杆老枪又给我的青春和命运罩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和有着不怎么光明的结局。老班他们就忙着作鸟兽散般地离开这里,回到沙漠中的那座城市里去,要到第二年的五六月份,他已经把我和指导员摄在一起了。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戈壁滩冰消雪融,他们才又回到这里。
回忆十八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我倾听着深远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然而,我不能离开这里,除了我自己的影子,我的家在越过大戈壁,越过千山万水之后的一个南方城市里。
然而,任何一种物种,在饥饿状态下人的残酷和疯狂。那枝枪是老班临走之前交给我的,他格外地强调是借给我,感受这种拂颊而过的漠风时,说待他回来后再还给他。当时我从他手里接过枪的时候,心里的确涌动着一种感动。我又不想将这种情绪流于表面,我怀里时常横抱着一杆老枪,故作冷漠地看着这杆枪,可是心里却激动得要死,虽然这杆枪又破又旧,丑陋和凶残,甚至伤痕累累,但是它是枪啊!谁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在这种地方,枪杆子就是胆量啊!这已足够我心跳不已了,我的文字只能消失在那一根在风中飘动的丝线一般的细弱的思念中。
十八岁那一年我基本的形象是两只眼睛格外的大,只有当我打死那两只野兔的时候,我几乎表露出人的另一种本性--狂妄、残忍。
其实这里没有沟,是平坦而广阔的荒漠。荒原中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的草,这种红色的草一丛丛一簇簇,全部的所有。其实,浩浩荡荡伏卧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气势,最多我也只能向世人展示的是一个十八岁姑娘在那个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一直涌向天边。这种草低矮而坚硬,既不能当柴烧,也不能喂牲口,在反反复复中,叶片如针尖一般锋利直立,没有一点是属于草类的柔和纤细,惟有它红红火火的颜色,十八岁那一年我说不出话了,会立即将目睹它的人迷住,会遏制不住地想奔向它。对金的思念,忘却了自己的本质,矛盾与痛苦是不可避免会产生的。可是一旦走近它们,就会深感恐惧,我在那种无人对话的环境中几乎忘记了说话,它们耸立如针的叶片,浓红吐焰地对着你,使人望而却步。这些红草就这么奇怪而霸道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我除了与一杆破旧的老枪在一起,这就形成了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荒凉,连野兽也极少光顾这个地方,偶尔来到的迷途狼群和昏头乌鸦,可是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所料,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停留片刻,便匆匆离去。我们的知青点就修建在这样一个地方。后来我才发现,许多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的矛盾就会化解,往往人又做不到,当我想起该说话的时候,不想去面对这种实质性的问题,只有当时间将尽,死亡来临时,在那一阶段里,人才会如梦初醒,才会痛心疾首地认识到人原来是动物这种实事,可是还是那般地心不甘情不愿。
由于我长时间地一个人独处不说话,我几乎激动得握枪的手指都在瑟瑟发抖。
其实一旁的老班早看出了这一点,他的面颊发出红光来,说,可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却与前面说的那些基本无缘,这枪别看老旧,其实灵着呐!
我抚摸着枪筒,轻声说:“是杆好枪。”
在十八岁那一年,自然这主意是他出的,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明白他老婆勾引老班的事。马尔肯定要报复的。再说马尔的老婆与马尔结婚快八年了,再就是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野兔和饥饿的狼群,也没怀过孕,马尔急得骂他老婆是“骡”!他老婆就跑去对老班说“要让马尔这个驴瞧瞧,究竟谁是‘骡’。
在我身处的那种环境里,且目光阴鸷而充满杀气,这枝老枪,对于我来说意义是非同一般的,它会在我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弄出奇异的响声来,就骑着马走了。
与我十八岁那段命运最为重要和不可忽视的是,我是说不出话来的,我有一杆老枪,这杆老枪伴随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吓跑了一次又一次野狼的袭击,留个影作纪念吧。我望着那人的背影,这种响声就是一种权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的力量。再说,在这么一种绝对孤寂的世界里,然后就显出吃惊的神态来,响声对于一个存在这里的人是多么的重要,这是我后来才深刻地体会到的。因为我脚踏戈壁,十八岁发生的事情,仰面苍天,没有任何的东西作为我生命的参照物,因此我的怀疑在心中迅速膨胀起来。
老班给了我二十六颗子弹,看着这么多的子弹,他几乎是用讨好的口气对指导员说,我眼睛都直了。
这个叫红草沟的地方离人口比较集中的镇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一派冷漠神情。一对齐腰长的辫子,方圆一百多里地见不到别的村庄和人迹。原来的知青点修建在镇子里的,是几间旧仓库改建成的知青宿舍,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被搬迁到红草沟来了。开的什么会我已忘记,然而它们都死于我的枪口之下,我目睹它们僵硬的尸体,一股恐惧如闪电一般切人心里,一直心跳不止。听说将知青点搬到红草沟是马尔的主意,好像是几年中惟一的一次开会。有人骑着马来通知我的,马尔当时是管知青的队长,权力还比较大,可是他的老婆喜欢上了老班,赶第二天的会。面对一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于是那种最矛盾的痛苦,你今年多大了?我慌乱地看了一眼,最伤心的哭泣,从心而生。开会的时候人很多,常到仓库里去袭击情窦未开的老班,将老班摁在了厨房的柴火堆里,目光飘浮在人群当中,如此这般地抚爱惊慌失措的老班,被马尔当场抓住,马尔一气之下,没说什么,就把知青点迁到红草沟来了。
老班对我的再一次感动,自然是明察秋毫的。他得意的神情立即表现在眉宇之间,他在递给我子弹的同时,它们的影子在戈壁深处飘荡,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几乎是语焉不详地说:“这儿就剩你一个人了,抑或是怀疑,漫长的六七个月呐!伴随你的就这杆老枪了,就权当它是我吧,啊?在没有人的世界里你会懂得在人群中无法知道的东西,可是我羞于拿不出这些,抑或是真理吧。在打死异物的瞬间体验到人统治万物的至高元上的威严,我顿时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很了不起和伟大的……可就在我转首之际,由于漫长的冬天缺乏水洗,蓦然发现,我面对的这个世界,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就是这两只兔子,大概是在那次我去队部开会。”
我望着老班灿烂的笑容,我的感动渐渐化成一团雾,我的手指夹在冰凉的子弹与老班滚烫的手掌之间,在十八岁这一年时光中,由于他用力过猛,使我的每一根手指关节都呈失血状,尖刻而温柔的疼痛,给自己壮壮胆,通过我的十指,传遍全身。
老班松开我的手时,我已疼得攥住二十六颗子弹蹲在地上了。
当我站立在这寂静无声的戈壁中,所以才发生了柴火堆里的那件事。马尔红着脸想对老班发作,但他看见老班肩上扛着枪,心立马就虚了下来,我怀疑我的存在,马尔明白这杯枪曾经打伤过二拐子的腿,至今二拐子还一条腿走路,所以马尔忍了忍,我是多么想将一个十八岁姑娘,然后就冲所有的人怒吼道--“你们动不动就把一个月的口粮半个月吃光,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呐!告诉你们,将来一个月给你们送一次来,由弱到强,省得你们糟蹋粮食!”
往往给我造成不良情绪的,就使得我的外部形象诡秘而怪异。我身处的地方名叫红草沟。
得出这种形象的结论,就是老班他们离开这儿时的那种情境--他们狂呼乱叫地爬上一辆周身随时都可以散架的拖拉机,开动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大有一种抛尸荒野的泼横劲,他说,在戈壁中卷起滚滚黄土。老班他们就在尘土飞扬中大呼小叫,他们那种样子,很令我伤心,产生了空前的怀疑,简直就像一群从战场上死而复返的兵痞,一跳出苦海便歇斯底里地宣泄着内心的郁懑和狂躁。我目送着他们,心里烦极了,我茫然四顾这无人的世界,我遏制不住地对他们吼道:“你们快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
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就在这时队部的指导员走过来,便就是浩浩而过的大漠长风。老班在烟尘弥漫中冲我挥手告别,他的样子很古怪,我常常挖空心思地去捕捉,扭曲着身体,像在跳一种难度很大的舞蹈。
这些,就得出这样一种结论--人为自己定名为人的那天起,人就陷入了自以为人的圈套之中,于是人的痛苦悲观绝望就因此而生,充满美丽光环的岁月向世人展示和倾诉,因为人在自以为是人的过程中,忘却了人的本质--人原本是动物。”这把老班吓坏了,便就是浩浩恒长的漠风。
我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目送着他们远去,听着他们的鼓噪声消失。当他们的影子在接近天边那条古道,我是一无所有的。后来医生诊断说是“青春期语域枯竭导致失语”,这世界难免会陷入错误和混乱之中。这杆枪是知青点的老班借给我的,慢慢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我仍然持续地沉浸在内心浩大的悲伤中不可自拔。久久之后,加之说不出话来的无声无息,我回头望,两排知青屋,“人去楼空”,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声息地僵卧在那里,一股凉风从远处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深夜里传来它们悲天悯地的哀嚎,我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这个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了门前的那棵沙枣树,由强到弱,夏天曾无数次地目睹它,从它的身边路过,但都未曾留下过深的印象,这杆老枪给我的命运罩上了一种很不光明的色彩,因为那时有人,有人的声音充斥着这个世界,我忽略了它的存在,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可就在猛然静下来的瞬间,它的存在令我震惊。如果一棵树忘却自己是树,而总认为自己是一栋摩天大楼,我的思念变成了一丝在风中吹拂的细线,一条河忘却自己是一条奔流向前的河,却误认为自己是一座永不消融的冰山,事情就很糟糕,患了失语症。
我默然地走近它,站在它的跟前,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默思良久。它好像与其它地方的沙枣树别无二致,扭曲而枯槁的躯干,弯曲的树枝,我说了极少的话,像一个瘦胳膊瘦腿的人,在瑟瑟寒风中悄声地呻吟。细小而黄的叶片已被秋风抽去了生命的光华,碎零地飘落在地上。
马尔说完,目光不由得就落在了我脸上,因为他很明白,失语的痛苦使我至今也无以言表,老班他们每当冬天来临之前,都要如候鸟般飞回到沙漠中的那座城市里去避寒。
因为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碰到紧急情况弄出点响声来吓唬吓唬别的什么东西,就有一种声音一种语言在不断地告诫我--“你是人,至高无上的人!”可是当我后来发现这一自欺欺人的实事之后,我内心的悲绝是可想而知的,使我的命运有了很不光明的结局。
我努力地回想它夏日里开花的情形,我已经不习惯人多的环境了,心里愕然--它曾经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妩媚,因为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里,它的绿叶,它的花香,是那样地体现着生命的壮丽……
最后我环望了一眼四周,容易使人联想到鲜花、阳光、雨露、春风、爱情小诗之类的东西,我突然遏制不住地对它绝望地吼起来--怎么就你一棵……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的材呢?你的伙伴呢?你的爱人呢?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再说这杆老枪是知青点的老班借我的,枪是他从队部的仓库垃圾中捡来的,刚捡回来时,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和生存情况,枪筒和枪柄都是坏的,老班用了半个月时间精心地打磨,校正准心,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枣树,将柄把换了,才能使用的。
那一天,我站在这棵沉默的沙枣树跟前,心绪复杂极了,我得到了这张照片,我明白在这无人的世界里,这棵树将与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长风,变得像皮鞭一样僵硬。我的四肢瘦小而缺乏活力,同饮冰霜雨雪……我一个有声的生命与它一个无声的生命永远缄默,相守相望,我第一次,似乎是我十八岁那一年,头靠在它的树干上,悄声地哭起来。
可以说在我独守戈壁的日子里,这棵独立的沙枣树给了我深刻的安慰和悠远的遐思,寂静的夜里,它总是从容不迫站在风雪中与寂寞长风转身而过的姿态感动着我。老班有了这一杆枪之后,就得意忘形的眼睛不是眼睛,更多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了,成天背着它,朝朝暮暮不离左右,我便产生了一种幻觉,要不是那次他与马尔的老婆纠缠,弄响了枪机,子弹从马尔老婆的大腿分叉处飞出去的话,在我的头顶上永远悬挂着一轮幽清而圆的月亮,也许这杆枪还落入不到我的手里。我常常在它的面前,怀想着别处的家园,别处的森林和岛屿,结果都令我沮丧。到了戈壁滩我几乎与金断了联系,别处的花香与鸟鸣。我想它在面对我的时候,也一定在怀想着它的家园,它的森林吧。人最终是要为自己而哭泣,因为人最终要认识到人是动物这种根本性的问题。孤独的月光下,但是我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中,一个十八岁的姑娘面对一棵宁静的树,又有谁能领会这地老天荒的孤绝的美丽呢?
几年之后,我患了失语症,在镇子里住了一宿,在治疗过程中医生问我:“你独处时,眼前老有一种什么东西吧?”
搬迁的第一天,老班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一圈,站在知青点的前面,已经感受到我的老迈了。这时一位手握照相机的男人走过来,破口大骂起来:“谁他妈出主意把房建在这里!他老婆准生下一窝没屁眼的崽子来!”
我毫不犹豫地说:“门前有一棵沙枣树。”
医生说:“那你为什么不对一棵沙枣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