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涌上来,我真正悟到自己是个傻蛋。这时小惠走出来,鼓鼓的一提包卢布瘪下去,我知道她顺利完成了任务。小惠发现了我僵直的目光,并顺着这目光她也发现了那双惹眼的小皮靴。小惠眼睛一亮说过去看看,我迟疑了一下终于跟着走过去。
我满以为阿卡莎娜见到我会羞愧满面惊慌失措。但正相反,还差一段距离时阿卡莎娜就认出了我,她立刻满脸快活地朝我挤一下眼睛并热情问好,泽拉斯切!
小惠倒吃了一惊,回头问我,你认识她?
我表情复杂地点了一下头。我感到阿卡莎娜远不如以前漂亮了,严格的说是没有以前那种圣洁感了。
小惠很快地去看那双皮靴,阿卡莎娜立即嘀里嘟噜地同小惠说着什么。小惠也嘀里嘟噜了几句,便脱下高跟鞋试穿皮靴。小惠穿上皮靴后,阿卡莎娜便在一旁发出夸张的赞美声,眉毛眼睛一齐欢快地耸动。
当着我的面卖我的礼物,并且卖给我的熟人,竟然毫无感觉。我绝对无法理解阿卡莎娜的心理,难道贫穷会使人不顾及一切吗?
小惠不为阿卡莎娜的赞美所打动,她说那皮靴大半个号,穿起来不可脚。可是这双意大利进口产品的质量实在太迷人了,这使小惠爱不释手又无可奈何。最后,小惠还是把皮靴还给阿卡莎娜。阿卡莎娜丝毫没有生气,她做了个认真的悲哀表情,意思是为小惠遗憾。
小惠告诉我阿卡莎娜急着卖掉这双皮靴是要去中国旅游,所以她只要美元和人民币。这样的旅游团她在国内接待了许多个,下车第一天就进夜总会挣钱,有的“捷乌什卡”在火车上就搭上了客,半路下车跑掉。有些旅游团还没到达目的地就溃不成军。小惠愤愤地说,俄国女孩全疯了,没一点自尊心。
我简直就不能相信这是小惠说的话。一个与总经理明铺暗盖的所谓秘书,能如此义正词严地谴责其实和她如出一辙的女人,这个世界看来是疯了。
市场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一些人围上来看阿卡莎娜的靴子。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家伙对我们来了,破天荒地喊了一句,同志!又补了一句,达瓦里西(同志)!他严肃地靠上来,嘀里嘟噜地说起俄语来。
小惠有点吃惊地给我翻译,他问你要不要飞机?
我赶紧摇头。
那家伙又嘟噜一句。小惠说,要不要坦克?
我笑起来转身要走。
那家伙又抢过来一步,急急地嘟噜了好几句。小惠笑了,还问你要不要核武器,导弹!
我使劲嗅了几下,没有闻到对方身上有酒味,却又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俄国人正常。
不管怎样,还是摆脱掉为妙,我给小惠使个眼色,她随着我快步走开。可恨的是那家伙锲而不舍,还要跟上来。我们只好像犯错误似的拔腿快跑起来。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阿卡莎娜从地里钻出来般地出现在我身边。她两手空空,看来靴子已出手了。我发现阿卡莎娜似乎对我投过来含情脉脉的眼神。
我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阿卡莎娜又指着小惠,问我,留比奇?
小惠马上脸红了,抢着回答了几句。小惠告诉我,阿卡莎娜问她是不是我的爱人,她回答是译员。
阿卡莎娜笑了,又赞美小惠“克拉西瓦亚”,意思是小惠漂亮。小惠忙回答,斯巴西巴!
阿卡莎娜突然扬长而去。俄国人分手从来都是干脆,从不像我们那样黏黏糊糊。看着阿卡莎娜的身影渐渐远去,我若有所失。
双成没回来,于总经理安然躺在我们屋里,这家伙还是惊魂未定,不敢回他的房间睡觉,怕熟悉他的俄国人打上门来。即使是白天也将门严严锁紧。他脸上的伤太重,腿还有点跛,不养几天走不出门去。小惠倒挺有胆量,独自睡在那个屋里。瓦夏不知为什么也不来了,我百无聊赖,只好和于总经理闲扯。两个男人在一个屋子里,很快就谈起了女人。
小惠推门进来,看见于总说得热闹,便嗔怪地说,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你看你……她上前去抚摸于总脸上的疤痕,去查看腿上的药布,顺便发现了于总的脚指甲变了色。便心疼地问,这怎么啦,是不是里面有淤血?她又轻轻地去捏于总的脚指头,一个个捏,捏一个问一次,疼吗?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样细心尽意地去捏抚四十多岁男人的脚指头,是下贱还是爱心所使?我有点茫然。小惠精心地检查了一阵,又叮嘱了几句,便出去买鸡蛋,说晚上煮挂面吃。
小惠走出去后,我说,对你真够意思!
双成一连三天没回来,我有点慌了,再不回来我就得沿街乞讨,连回国的车费都没有了。于总说没问题,你这个人够意思,回国的费用我包下,我表示感谢,心下更着急。双成要是出了差错,我即使能回国,就那一万元钱的债也能要了我的命。
白天没事,我鬼使神差地又去阿卡莎娜住处转悠了一阵,我不断地回忆阿木尔湾的倒霉细节,我产生了一种赤裸裸的欲望。与于总这几天的交往又使我这种欲望得到强化,我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什么真感情假感情,上床就是一种享受,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但我又怕见到卡嘉,不知为什么,我对卡嘉的畏惧犹如犯错误的小学生见到老师。
瓦夏来到我的住处,他和于总一样遍体鳞伤。原来他喝醉了驾车,被“戛依(交通警察)”痛打一顿,俄罗斯的交通警察绝对比我们的交通警察厉害,手持一根长长的胶皮棍子,毫不客气地打犯错误司机的屁股。更不幸的是瓦夏挨打之后又路遇一群“胡里干(流氓坏蛋)”,他不但又挨了一次暴打,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个精光。
我把最后的一瓶酒送给瓦夏,他一见到酒,立即双目放光,千恩万谢地走了。瓦夏的车被“戛依”扣了,从窗口望去,瓦夏拖着双腿在路上蹒跚。但不时地掏出我给他的那瓶酒往嘴里灌,估计走不到家,那瓶酒就光了。
下半夜一点多钟,我和于总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敲门的人急了,张开嘶哑的嗓子骂出汉语词,你他妈的睡死了,耳朵塞驴毛了!
我一听就是双成,兴奋地跳下床,双成满脸疲倦满脸喜色地走进来。尽管见到他床上躺着于总也不惊讶,第一句话就是要我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走,说娜达莎给找了辆汽车,从公路出关回国。
于总见到双成,寒暄了几句解释了几句,下床回他的房间,双成笑道,不用啦,我过去和小惠睡!
于总说,你去你去!哥儿们绝对共产主义!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于总走后,双成赶紧掩上门,转身喜形于色对我说他这次老天保佑,货全到手了。原来他在哈巴罗夫斯克又乘飞机去了千里之外的钻石矿和加工厂。总之,费了不少周折。双成说娜达莎够意思,真他妈的太够意思了!要是没有娜达莎,这次来准栽!
双成突然停住滔滔不绝,他朝我伸手,说把那双皮靴给他,送给娜达莎做礼物。
我没思想准备,脱口说送给阿卡莎娜了。
双成怔住,手僵在半空不动。我脸猛地发起烧来。
足足有两分钟,双成阴阳怪气地问,你把她弄到手了?
我含糊地表示了一下。
双成笑了,说你小子厉害,上贼船比我还快。这下好了,咱俩是豁嘴子吃肥肉——肥(谁)也别说肥(谁)了!
窗外的天有点亮了,双成去卫生间撒了一泡长尿,他竟然像于总一样查看了一下早已锁严的门,然后才鬼鬼祟祟地从包里掏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有一双臭气熏天的袜子,双成从袜子里掏出个布包包,布包包里面还有个纸包包,再里面是小巧的塑料袋,几粒晶莹的钻石在灯光下放射出五彩光泽。双成小心翼翼地掂量着这几粒钻石,说值十多万哪,你跟我发财吧!
这么点东西值十多万,真是难以置信,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大。双成开始讲钻石的硬度、成色和品位,讲重量及价格,完全像钻石专家。这小子急用先学,脑瓜灵巧,怪不得能发财。
兴奋过后难题来了,这宝贝过关查出来怎么办?尽管从公路货车关口过去,要比火车人员关口轻松,但决不能掉以轻心。关于钻石和金戒指过关被查出来的传说,一路上听得太多了。有一个人把金戒指藏进手表壳子里,藏进俄式咖啡壶的螺丝孔里,被先进的高级X光照出来,说是金属的密度不一样,能被X光分析出来。有人把这些东西藏进牙膏里,也被查出来。有个女人夹在胯裆里也没逃过去。总之,越想越恐惧不安,越没有安全感。
双成一路上的得意全没了,第一次变得神经兮兮的似胆小鬼。臭袜子看来是不成了,裤衩里更不保险。我们又想到鞋油,往气味难闻的鞋油里塞进钻石似乎是个办法。双成找出一管皮鞋油,觉得和牙膏相似,便摇摇头。我们又想到在鞋后跟挖个洞,在耳朵眼里做文章,但最后都放弃了。后来我们简直绝望,认定这小手指尖尖那么大小的钻石是插翅难飞了。十多万哪,不是个容易事。
正忙得昏头昏脑,楼外响起汽车马达的轰鸣。紧接着娜达莎敲门进来,她给我们拿来几个面包和一些鸡蛋、肉肠之类的吃食,要我们快上车。看到我和双成忧心忡忡,又看双成手里捏出汗的小塑料袋。娜达莎笑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用指甲轻轻一划,把钻石塞进面包里,再用手按按硬硬的面包皮,说,哈拉少!
我和双成感激得发呆,没想到娜达莎这么智慧动作又这么灵巧。娜达莎又幽默地比划着,意思别贪吃把钻石吞下肚子里,我们都笑起来。
我们乘坐的是往中国送货的载重汽车。上面装满钢材,沉甸甸的车辆辗着路面,让你感到大地的颤动。意想不到的是开车的竟是瓦夏。他挤了一下眼睛,但神色庄重。一切手续全是娜达莎当官的亲戚办的,我们的身份是中方货主,随车押运。娜达莎比划着说万无一失,然后我们热烈地拥抱告别。我也和娜达莎拥抱了一下,贴脸的一刹那我嗅到阿卡莎娜的芳香气息,为此突然感动得不行,很有些永别的滋味儿。
瓦夏开大货车表情严肃,似乎拉的是一车炸弹。马达一路吼叫着,轰轰隆隆地颠簸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四点我们才出俄国海关。俄国海关官员不问瓦夏,却仔细看了我们出具的手续和护照。不过看完后,轻声吹了一下口哨,脑袋一摆,巴什利(走吧)!我们所有的恐惧随着这声口哨悠然消失,同时感到我们那些精心戒备的可笑。
汽车缓缓驶出关门时,我想回头望一下,我总有种再也不会回来的想法。双成说,别得意,过了十公里无人区,还有中国关口呢!
中国关口更轻松,海关官员不问我们,却仔细盘问瓦夏。但中国海关太拖拉,办事太慢,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结束。一踏上自己的国土,心情格外激动起来,其实我们才离开十来天。双成满脸胜利者的姿态,他扯碎俄国面包,拿出钻石,把面包一下甩出窗口,说句,拜拜了,舍列巴(面包)!
过了关,瓦夏忙起来,拿着扳手又敲又卸,把车上的一些零件卸掉,后来竟把后面的双轮卸掉成单轮,然后他把这些东西卖给路旁等候的中国小贩子,其速度之快,令我瞠目。我问瓦夏你这缺这少那的车,还能开回去吗?瓦夏幽默地比划着,凑合着还能轱辘回去。他一会儿扛了两箱白酒回来,两个车轮和一些零件只换两箱白酒,我的天,这就像胡闹一样。
双成说俄国司机全这么干,开过来的是完完整整的一辆车,开回去的都是残缺不全,反正公家汽车,没事儿!
我们又同瓦夏热烈拥抱告别,然后乘出租车进市区。天黑了,一些酒店宾馆灯火辉煌,这与黑寂的俄罗斯城市的夜明显不同。找了一家饭店,我和双成饱餐了一顿中国饭菜,还喝了几乎一瓶洋河大曲。双成红着眼说,去卡拉OK,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说起来可怜,我还从未进过卡拉OK,我没想到这美妙的娱乐场所会这样嘈杂震耳,这样黑黑暗暗的,坐在里面你感到沉闷感到烦躁感到压抑。双成倒挺舒服地斜倚在座位上,有滋有味地品着饮料。舞池前面的台上乐队和演唱者浑身摇晃,大声嘶叫,有点群魔乱舞的味道。
我说黑咕隆咚乱糟糟的有啥意思!
双成说你别外行了,这才叫刺激。
我这才发现四周隐隐约约一对对男女又抱又啃的。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清新悦耳,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悠然而起。我一下子沉浸到遥远的过去——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偷偷摸摸地躲在小屋子里,围着手摇唱机听《外国名歌200首》。窗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拿起笔做刀枪”,屋内是动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三套车》等让你愉快又让你忧伤的俄罗斯歌曲。我发现双成古怪地对我笑。我以为他喝多了,便重新埋下头。双成说你看看台上是谁。我抬头一看,差点叫出声来,那分明是阿卡莎娜。
也许是歌曲所限制,也许是阿卡莎娜不会通俗歌曲晃腰扭腚那一套,她很文静很死板地站在那里演唱。刚才群魔乱舞时台下纷纷献花,现在却无人表示。我站起来,对双成伸手说,给我一百元!卡拉OK厅里的规矩,一束鲜花一百元,演员下台后可凭这束鲜花兑回五十元。这样,鲜花反复使用,演员和老板都挣钱。我磕磕绊绊地越过人群座位,走上台前给阿卡莎娜献花。阿卡莎娜欢喜地用汉语说,谢谢!但她看出是我,眼睛意外地亮起来,达宁,斯巴西巴!
阿卡莎娜显然来了热情,连唱了好几首俄罗斯歌曲。全是我熟悉的《卡秋莎》《红梅花儿开》等五十年代大唱特唱、六十年代大批特批的歌,唱得真好,可惜台下的浑蛋们反应不热烈,只有我和双成狼一样嚎着,好——!
奇怪的是阿卡莎娜没到吧台去凭花兑钱。我问吧台小姐怎么回事。小姐说俄罗斯小姐全这样,把别人献的花全放到箱子里带回国去,这些花放不了几天就会像枯草一样,可她们还是像宝贝一样藏起来,经理去加钱也换不出来。穷得那个熊样,还这么讲究!小姐撇着嘴。
双成红着眼斥责小姐,你懂什么,这是文化,这是层次!
我要去看阿卡莎娜。小姐立刻紧张和殷勤起来,说那得另交钱,说不许把人带出去睡觉。经理说现在抓得紧,只有我们这里保险。
双成哈哈笑起来,在俄罗斯全都他妈的保险,就咱们中国麻烦多!
我下意识地看看表,竟然是一点了。小姐说现在是半夜十一点,你那是俄罗斯时间,比咱快两个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