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习俗
有河南的朋友来,约我在楼下的东北乡村菜馆小酌。从办公楼到菜馆只有几百米距离,风却吹得人浑身发冷。朋友说,今天是冬至。又说,北方的习俗,冬至要吃点儿饺子,就不会冻掉耳朵了。我是移居北京的江苏人,第一次听说,自然一乐:想不到饺子与耳朵会产生如此联系。太有童话色彩了。看来北方过往的冬天确实严酷,使人生怕身体的某个零部件会成为牺牲品。不是还有个传说嘛:黑龙江人在野地撒尿,拿根棍,随时准备敲断冻成冰柱的尿液,以求脱身。当然,那是夸张的笑话。
在馆子坐下,点完菜,又叫一盘饺子。服务员说没有,只有锅贴。这算什么东北乡村菜馆嘛,冬至的这一天,居然没有饺子。估计是南方人开的,打着东北的幌子。朋友无奈:那就改锅贴吧,代替饺子,总算一点安慰。等锅煎成的,而是包裹成春卷的模样(只不过两头露着馅),在平底锅里生煎的,一面已快被煎成焦黄的锅巴了。闭着眼凑合吃吧,朋友说,就当它是改版的饺子。嘿,他直到这时候还没忘掉饺子。吃的习俗,真是深入人心。
下班后去小区物业交暖气费,拎着刚买的一袋生肉,原准备炖粉条的。物业的人搭讪:剁馅包饺子吧?原来他们也知道冬至要吃饺子。他们可是刚从安徽来打工的,这么快就接受了北方的风俗。我也不该马虎呀。没时间包,就去超市买一袋速冻的。总算对得起这个不是节日的节日。一边煮,一边自我调侃:今年冬天,耳朵有保障了。
冬至吃饺子,打着耳朵的名义,满足这张嘴的。馋嘴的人总能为自己的馋找到种种理由。馋说白了是一种瘾。馋嘴的人,瘾君子也。
不仅冬至如此,立秋那天,北方人就要吃点肉,说是长膘,好抵御即将来临的寒气。这莫非是中国特色的“食肉节”?涮羊肉的火锅店,形势热闹起来。这个日子,几乎所有人都像要大开杀戒一样兴奋,吃得满面油光。素食主义者是很难办的。除非他真的打定主意:“永远不做大多数”。但无形中就被大众化的节日气氛排除在外了。好在中国的素食主义者自古就不窝囊,擅长用豆制品,“炮制”出素鸡素鸭素火腿。哪怕仅仅吃个名称,终归体现出了参与意识。重在参予嘛。素食,毕竟不是绝食。
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每个节日都有饮食方面的主角,各唱一台戏。好戏连轴转,皇帝轮流做,吃的习俗没完没了,周而复始,中国人的餐桌成了小舞台,中国人的食谱,也就像列车时刻表一样井然有序。虽然变着花样吃、想尽办法吃,仍有其潜在的规律。这规律又跟二十四节气息息相通。即使已进入公元二十一世纪了,中国人的饮食传统,还是按照农历排列的。还是折射出农业社会的影子。
除了全国性的风俗(堪称“国风”),还有地域性的习俗,操纵着各自的子民。譬如饺子,在北京,不仅冬至时吃,大年三十晚上(农历除夕)也要吃的。“借饺子的谐音取新旧交替、‘更岁交子’之意,又因为饺子外形酷似古代的元宝,在辞旧迎新之时吃它,象征着国盛民富‘招财进宝’,寄托着人们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愿望。还有人在饺子馅中放入银币、铜币以及宝石等用来占卜一年吉祥、顺利。(刘建斌《京华春节食风谈》)而在江南,通常炒年糕,象征“年年高升”。用肉丝炒,用雪里蕻炒,上海还有用螃蟹炒年糕的,如今已成了本帮菜中的一道精品。
北京腊月初八,常常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要熬腊八粥的,腊月初八食粥这一习俗,最早来源于佛教:“据说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出家后,曾游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以寻求人生的真谛,他长途跋涉,终日辛劳,晕倒在尼连河畔。这时,一位善良的牧羊女用拣来的各种米、豆和野果熬粥给他喝,使释迦牟尼终于苏醒过来,并于腊月初八日得道成佛。
从此,每年的这一天群僧诵经作佛事,还仿效牧羊女以多种米豆干果熬粥敬佛。”(刘建斌语)在我老家南京,没有腊八粥,可能觉得要凑齐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松子、红豆、绿豆、黄豆之类太费事;老百姓爱做的是八宝饭,系将糯米干饭蒸成碗状,倒扣过来,浇上红枣、核桃仁及各色果脯熬成的糖稀,酒后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中央,大家你一勺我一勺挖着吃,香甜糯软,无论从视觉还是味觉都是一大收获。
我来北京之后,鱼米之乡的八宝饭远了,也改喝腊八粥了。腊月初八,没时间熬粥,就去便利店买一听易拉罐装的,用微波炉加热了,象征性地敬一敬佛,同时也安慰一下自己:在异乡过得还是蛮有情调的嘛。我快被异乡给同化了。
吃的习俗,多多益善,增添了流水般的日常生活的情调,使无趣的日子变得有趣了。新鲜的食物,因为古老的习俗而沾染上几分历史感、文化味,乃至神圣性。即使在无神论者的国度,也需要信仰的。“民以食为天”,中国人,以饮食为宗教,以饮食为信仰。这构成他们一日三匝、重复修炼的功课。习俗使吃由形而下转变为形而上了。五千年中华文明,如果剔除了饮食文化,多多少少会显得苍白,或假太空。
只是,随着现代化的到来,某些习俗,快要失传了。还以北京为例,早先有谚语:送信儿的“腊八粥”,要命儿的“关东糖”。当代的白领,已听不懂了。腊八粥送信儿比喻春节将至,关东糖则是祭灶王爷的必需供品,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起,债台高筑的人开始发愁怎么应付债主上市追账。灶王爷是谪仙,深入万户千家厨灶之间,了解各种善恶情况,每年腊月二二三日上天向玉皇大帝打“小报告”,三大晚上再返回,对各家进行奖惩。它是离老百姓最近的一尊神。烧什么,吃什么,全在其眼皮底下,祭烘供上黏性很大的麦芽糖,又叫糖瓜儿,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也算小小的“贿赂”。这体现了很有趣味的人神关系。
现在,祭月二十三,还有谁祭灶吗?吃惯了巧克力的孩子们,不知关东糖为何物,更不知灶王爷是谁。
即使大人,也不认为自家精装修的厨房,会有一尊神的存在。其实,相信神在屋顶下与自己共呼吸,未尝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只是,浪漫也需要力量的。现代人已无浪漫的力量。实用主义,对古老的习俗造成最大的破坏。
灶王爷,灶王爷,你吃过汉堡包吗?
灶王爷,灶王爷,你见过煤气炉与抽油烟机吗?
生命的革命,是从厨房开始的。
鱼图腾
中国人的年夜饭,家家户户都要烧一条鱼,供着,节日过后才吃。取“鱼”与“余”的谐音,象征着“年年有余”。这条鱼需完整,有头有尾,以表示做事要有始有终,才能功德圆满。全家人的心愿都寄托在这条鱼身上了:它已超越一般食物的概念,而成为幸福生活的标本。辞旧迎新之际,谁不希望家有余粮、家有余钱呢?谁不希望年年如此呢?由这个细节即可看出,中国人一直是一个生活在希望中的民族。
它之所以有希望,仅仅在于它从不绝望;哪怕承受着苦难或贫困,也能跟一条象征主义的鱼相濡以沫,获得心理上的安慰。这就是它的希望所需要的最小本钱。而希望本身,却构成它最大的生命力。在几大古老文明中,似乎只有中华文明如鱼得水、年复一年地延续到今天,每一道年轮都清晰得像刻出来的。如果没有精神上的东西支撑着,很难保持这种周而复始、以不变应万变的秩序。
根据传统习俗,这条带有礼仪性质的鱼,最初用鲤鱼,后来才推而广之,用哪种鱼都可以。为什么鲤鱼是首选?因为中国人的信仰中,鲤鱼最吉利。《神农书》里有一“排行榜”:“鲤为鱼之主。”还有人说:“鲤鱼都是龙化。”“黄河鲤鱼,习性逆流而上,一旦跃过位于今山西的龙门,就摇身变成龙了。当然,此乃中国人为鱼类所臆造的最优美的一个神话。连理智的孔子都信这个。特意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鲤”。能说他不是望子成龙吗?鲤鱼在中国,堪称鱼类的“形象大使”,年画上描绘的大多是鲤鱼,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我个人认为:跃跃欲试跳龙门的鲤门,跟周游列国的孔子一样,可以构成古老黄河文明的图腾。所谓“狼图腾”,其实是舶来的,并非本土所有。符合中国人品性的,还是“鱼图腾”。道家始祖庄子《逍遥游》,开篇即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根据其描述,此种神奇的鱼比当代的航空母舰还要大得多,而且能化身为高飞九万里的鹏鸟,绝对算壮志凌云。这跟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异曲同工,只不过更为豪放。“鱼图腾”细化为“鲤鱼图腾”,就较接近后来占主流的儒家思想了:达则兼济天下,贫则独善其身。学而优则仕,历朝历代的科举制度,使“鲤鱼图腾”由梦想兑换为现实。龙门之上是官场。
“鱼图腾”,中国特色的“变形记”。不管老庄还是孔孟,本质上都属于精英文化。来自于大众,又时刻准备着脱离大众,转而领导大众。“鱼图腾”的幕后,隐藏着的实则是“龙图腾”。中国人,不都自称龙的传人嘛。
鲤鱼之吉祥,还在于它见证了最早的“真龙天子”,黄帝。《河图》:“黄帝游于洛,见鲤鱼长三丈,青身无鳞,赤文成字。”据说鲤鱼额头有字,是鱼中的帝王,或龙的化身:“额上有真书王字者,名‘王字鲤’。此尤通神。”(见《清异录》)
中国的神话中,能化而为龙的,除了鱼之外,还有马。马也是“龙种”,正如鲤被封为“稚龙”(婴儿期的龙)。因鲤鱼有五色,古人还拿马来相比:“赤鲤为赤骥,青鲤为青马,黑鲤为黑驹,白鲤为白骐,黄鲤为黄雉。”跳龙门的黄河鲤鱼,浑身火红,属于赤鲤,正处于“转型期”。
孔子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脍”当指生鱼片。
中国人吃生鱼片(犹如今之三文鱼),很早的。切脍,越细越好,首先仍是鲤鱼。尤其宋朝,用现捞上来的黄河鲤鱼作生切鱼片,因宋太祖爱吃而流行为东京汴梁的一道名肴。“黄河鲤鱼,是以压倒鳞族,然而到黄河边活烹而啖之,不知其果美。”(梁章巨《浪迹三谈》)中州(今河南)一段的黄河鲤鱼,在当时堪称“顶级美味”。它执掌牛耳之际,长江流域的武昌鱼,尚且默默无闻,或根本上不了台面。古人“宁饮建邺水,不食武昌鱼”。直到当代,毛泽东写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武昌鱼的身价才大大提高,今非昔比。我以为黄河鲤鱼与武昌鱼,可分别作为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吉祥物。
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春节时供奉的千年之有“鱼”,不见得非用鲤鱼不可?我猜测是唐朝。因唐朝皇帝李姓,与“鲤”谐音,而举国禁止捕食鲤鱼。老百姓置办年夜饭,当然也必须用别的鱼类代替。否则是违法的,要吃官司的。
鲤鱼在唐朝,地位最高,真正跳进了人间的“龙门”,皇帝共命运,喻示着大唐之宏伟气象。《大业杂记》:“清泠水南有横渎,东南至砀山县,西北八通济渠忽有大鱼,似鲤有角,从清泠水入通济渠,亦唐兴之兆。”后来,唐玄宗游漳河,亦曾见赤鲤腾跃,“灵皇之瑞也”。他老人家一高兴,就给鲤封了个爵位:“赤公”,并且下令写进“宪法”里。鲤仿佛成了唐朝李姓皇帝的“无房亲戚”,不仅无人取虐待,在世俗中的知名度乃至荣耀,似乎列于将相之上。
直到李唐政权垮台后,鲤才重新成为食物,端上百姓的餐桌。
鲤,做皇帝国戚的感觉,很好吧?
鲤,是否至今仍想“梦回唐朝”?
在中国,鲤的命运,本身就像一小部额外的“史书”。通过它,甚至可以“解构”历史,“解构”中国的图腾。它不仅是一条古典主义的鱼、浪漫主义的鱼,更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鱼,乃至象征主义(后现代?)的鱼。它自始至终都游泳在隐喻之中。光与影,形而下与形而上,共同制造了鲤的幻象,制造了鲤的喜怒哀乐。虽然它,作为实体,却浑然不觉,逗留于江山与水草之间,根本不知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导演”是谁。
中国人的想像力,赋予了鲤以更多的背景、更多的情节、更多的内容。
武昌鱼
武汉的招牌菜,自然非武昌鱼莫属。“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毛主席的诗句,为它做了活广告。武昌鱼就这样一下子跳进了龙门。众所周知,毛主席多次来武汉,有两大爱好一直没有变:其一是横渡长江,其二则是吃武昌鱼。看来水性好的人,必然爱吃鱼。但光爱吃还不行,能写出诗来才算真本事。
真实,毛主席的这两句诗,化用了三国时期东吴的民谣:“宁饮建邺水,不食武昌鱼。”东吴(公元222-280年)共经历四位皇帝,先建都武昌(湖北鄂城),后迁都建邺(江苏南京),又还都武昌,再迁建邺。一直在武昌、建邺两地荡秋千,所以才有了横向的比较。这首民谣,肯定是赞成定都南京的派别所传唱的。反对派听了会怎么想呢?我估计会撇一撇嘴:武昌毕竟有鱼吃,长江下游的南京呢,恐怕只能喝白开水了,傻瓜才会这么选择!且不论孰是孰非,至少能看出:武昌鱼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出名了。武昌和南京的关系,在东吴人眼中,有点像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只能狠下心来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