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黛玉正歪在炕上看紫鹃和雪鹰做针线,忽然迎春三姐妹穿得一身光鲜进来,一色桃红色袄裙,颈中戴着黄金璎珞圈,惟独惜春胸口一枝玉兰花逶迤而上,清傲不让黛玉,道:“好个懒姐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歪在炕上不起来?”
黛玉坐起身让座,笑道:“家常里边,偏你们穿这么鲜艳做什么?”
惜春拿着一旁黛玉做的未完的针线看着,然后才道:“今儿可是她生日呢,自然少不得是要光鲜一些,省得一些闲言碎语。”
黛玉方知今日是薛宝钗的生日,因恰是及笄,所以王夫人禀了贾母之后,替她做生日。
探春拿着一张帖子放在黛玉炕桌上,道:“想来她也知道姐姐不待见她,所以托了我们来给姐姐下帖子。”
黛玉见了淡淡一笑,道:“好歹看在太太面子上,给她一些面子罢。”
雪鹰听说,忙过来服侍黛玉换衣裳,迎春姐妹们等人见黛玉穿着一套浅橘色缎子绣着梅花的棉服,虽然半新不旧,却是显得典雅华贵,配着米白色绣鹅黄色腊梅的裙子,发上除了白珠小簪子之外,只是在鬓角发上簪了一朵细小如指头的小腊梅珠花,以浅橘色的头绳扎着发髻,颊边两缕小发辫亦是以浅橘色头绳扎着,却更显得优雅娴淑。
雪雁拿了三四对镯子来给黛玉戴上,黛玉眉头蹙了蹙,道:“不必了,不过就是露个脸儿罢了,这么些镯子戴着累也累着了。”因此也不戴腕镯戒指,只拢着那串菩提珠。
整装完毕,紫鹃才拿了一件滚着紫貂毛的斗篷来给黛玉披上。
惜春性子本冷,黛玉原本面儿上也是冷的,所以惜春极爱黛玉,便挽着黛玉的手一起去。
姐妹几个慢慢走着,惜春漫不经心地道:“听说那日二哥哥又在姐姐那里胡闹了?是不是?还使姐姐坏了一个盅子?”
黛玉浅笑道:“偏就你知道呢!”
探春道:“我们原本也不知道,可巧前儿出来玩耍,见到有人收了那碎片去,一问才知道是姐姐那里摔碎了的,只是竟便宜了他们那边的人。”
黛玉听了笑道:“这有什么便宜他们呢?在我那里,也不过丢了他们自己的脸儿罢了。”
探春道:“我说的是那盅子碎片给他们那边莺儿的娘收拾去了,那可是宋代官窑的瓷器,虽说是碎片,可也值得约莫百两银子左右,自然是便宜了他们那里了。宝姐姐虽不理论,到底他们家的人也识货。”
黛玉站住了脚步,稀奇地问道:“碎了的盅子也值钱?”
探春有些失笑,道:“说姐姐聪明罢,偏又笨起来了!那是那么久之前的古董玩意儿,如今正是有些人爱收藏那些零碎的名窑瓷器碎片呢,像是宋代的瓷器是极好的,虽说是碎片,那也是十分温润,自然值钱。”
黛玉便笑道:“这人也忒会想钱了,连那些个碎片也不放过。”
探春方欲说话时,便见迎面尤氏携着贾蓉之妻秦氏可卿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过来。
那秦可卿正当妙龄,身段袅娜纤巧,容色美若天仙,加上风情温婉妩媚,的确是国色天香,既有黛玉之风流袅娜,亦有宝钗之鲜艳妩媚,真可谓兼二人之美,穿着一套绣着黄花白柳红枫叶的衣裳,高梳梅花髻,斜插着一枝黄莺叼蝉的八宝珍珠钗,戴着粉色珍珠抹额,烟眉入鬓,凤眼如波,更显得风姿绰约,浑身透着一股高华气派。
见到黛玉姐妹几个,尤氏等人便停住了脚步,秦可卿因少见黛玉,难得今日竟见到了,自然是细细打量了一会,见她年纪虽小,却是十分的清柔婉转,若是再大一些年纪,只怕必定胜过自己,便笑道:“瞧林姑姑这个模样儿,竟真是那月宫中的仙子嫦娥下来了呢!”
黛玉淡淡一笑,道:“在你跟前,还有什么是美人的了?”
秦可卿发上的黄莺叼蝉越发显得灵动有致,淡启朱唇,漫吐莺声,笑道:“我们不过都是皮相之美罢了,哪里比得姑姑这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华?在姑姑跟前,也才是没了美人儿呢!”
探春打趣笑道:“你们也就不必谦虚来去了,谁看了都知道是美人儿!”
尤氏等人都笑了起来,正欲到前面花厅里去,忽然迎面又是有一群人逶迤而来,也不是别个,却是王夫人宝钗等陪着一名贵妇,周围珠围翠绕的,彩绣辉煌。
尤氏和秦可卿自然认得是十四爷胤祯的嫡福晋完颜氏,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满身虽然是珠光宝气的,但是大红旗装却使得她更显得雍容华贵,忙上前见过了。
迎春等人虽不深知,亦明白非同寻常,只得同黛玉也上前施礼。
完颜氏今日来,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凤眼微挑,轻轻打量着眼前四个年幼女孩儿,目光自然落在了一旁丰神如仙子的黛玉身上,心中不由得一紧,随即娇笑道:“想来这个就是贾家的表小姐黛玉林姑娘了罢?怪道竟能得了皇阿玛的眼,果然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儿。”
黛玉低眉顺眼地轻声道:“福晋过奖了,黛玉蒲柳之姿,如何能与福晋这般日月争辉?”
完颜氏笑道:“这一张樱桃小嘴真是会说话呢!连我见了,也不由得喜欢。”
一面说,一面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串夜明宝珠来,塞在黛玉手里,笑道:“仓促而来,也无敬贺之礼,这串夜明宝珠还是德妃娘娘赐了下来的,就暂且今日之表罢。”
黛玉淡淡的眉头微微一蹙,她是聪明人,自然也知道完颜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日如今和颜悦色,想必厉害的却在后头,虽然不喜她的手串,但是却也知道不能当着人面推辞,只得道谢收了。
王夫人打扮得沉稳端庄,不失诰命风度,陪笑道:“前面儿酒宴已经摆下了,还请福晋移驾。”
眼却看了黛玉一眼,心中暗恨她一盅子鸡汤也给宝玉使脸色,抢白宝钗,却也更喜宝钗之笨拙,处处维护宝玉,更喜她深精理财眼光,若得她为媳,必定家中账务井井有条,深通依附稳山方能站稳自家,虽说俗了一些,却正是在宝玉前程上的极大膀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匹配自己的儿子。
不像她这么个风流丫头,牙尖嘴利的,挥霍无度,且又不把皇子贵族放在眼里。
完颜氏便走了过去,到了前面花厅里,果然都是一色齐备的,前面亦搭建着戏台子,正唱着热闹的戏。
贾母等人见过了完颜氏,方各自归坐,只有些伺候着的小丫头婆子都悄悄地道:“到底是宝姑娘有面子,竟请了那十四爷的福晋来坐席。若是那林姑娘,过生日还不知道有人给过没有。”
黛玉听着这些闲话淡淡一笑,只拉着迎春姐妹等人在偏席上坐了,离完颜氏的酒席远远的。
探春亦低声道:“我瞧来今儿这酒席可不大容易过呢,好端端的,我就不信一个大姑娘的及笄生日,连十四爷的福晋就亲自过来庆贺。”
黛玉看着宝钗穿着粉红洋缎百蝶穿花袄儿,大红云锦盘扣对襟褂子,石榴红绫盘金彩绣棉裙,云鬓成髻,正中戴着那八翅红翠吐珠凤钗,斜插着及笄的白玉比目金步摇,更显得面如银盆,眼如水杏,那端庄的气态也更加沉稳了。
倒也奇怪,虽然她极力盛装艳服,但是却还是掩不住偏席一身清淡雅致的黛玉风姿。
惜春撇撇嘴,把玩着黛玉手里的那串夜明宝珠手串,道:“不是贵族千金,无论怎么装扮,也学不来那天生的高贵。商人家就是商人家,行动坐卧也显出了一丝市侩气。”
那边完颜氏却是和贾母说笑,然后道:“看着老太君家,竟是把那天下的美人儿就尽集到了这里,一个个真是人比花娇。”
贾母忙陪笑道:“这些丫头不过都是蒲柳之姿罢了,哪里能入福晋的眼呢?”
完颜氏长长的掐丝珐琅假指甲慢慢划过了衣袖的牡丹刺绣,嘴角含笑,道:“可见老太太是过谦了的,这一个个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比我们皇家的的格格福晋标致的?怪道总叫人念念不忘的呢!”
贾母面色虽依旧含笑,心中却是一紧,手心微微出汗,完颜氏莫不是为林丫头而来?
完颜氏笑道:“老太君也知道,我们那府里的一个格格没了,因此我们爷儿眼前也就少了一个得心意儿的姑娘,我也不是那些什么拈酸吃醋的人,不过就是想着找了一个得人意儿的姑娘来,伺候好了爷儿,我也算是有了个依靠。”
贾母慈眉含笑,忙道:“只可惜我们家的姑娘不但身子弱,性子又腼腆,素日里也不懂得一些规矩。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千真万确,也不是我当着姨太太面儿上奉承,真真就没一个比得宝丫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