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伸手就打落了莺儿端上来的茶盅子,然后跳起来道:“什么上学?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素日里妹妹也该消停一些了,如今人人都知道妹妹有了个金锁,妈也和我说当配那玉的,所以你一心也都在那上头了。你们在这里也罢了,偏去那花朝会作什么?得了一个劳什子魁首,没的叫人家笑话!”
宝钗面色一顿,又是羞又是气,泪珠儿就滚了下来,道:“哥哥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使哥哥被人嘲笑了不成?素日里也就告诉哥哥,做人好歹留心一些,偏你就上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惹出来的事情还少吗?”
薛姨妈已经听了风声,掀着帘子进来,道:“好端端的,你又惹你妹妹哭什么?”
薛蟠气怒不已,道:“谁惹她生气了?我原说的是事实,何必把那劳什子眼光放在那宝玉身上?不过就是一个假宝玉罢了!若是真要找,妹妹的才华美貌,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呢!偏如今和那林姑娘计较什么?人家家世清贵,也是咱们家能比得的?就妹妹不服气,硬是要在那上头胜过了那林姑娘。”
薛姨妈朝着他啐了一口,道:“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你?好端端的,倒是怪起自家人来了!”转而安慰宝钗道:“我的儿,你别管他那张粪嘴,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依靠哪一个?”
那宝钗虽然是痛哭,端庄样儿却一点儿不走,抽抽噎噎地道:“我如今这样,还不是为了咱们家想的吗?耐烦哥哥争气一些,也不必我如今闹成了这样了!偏哥哥还拿那些不入耳的话来气我!人家林姑娘是五代书香传下来的,又尊贵,又有才华,又有皇上王爷庇佑,我能和人家比吗?若是我能选择,我也不愿意这样过日子,白得了那坏名声!”
薛蟠毕竟是个耿直性子,见母亲气,妹妹气,他一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薛姨妈只顾着安慰宝钗,道:“终究是咱们心急了一些了,既然如此,有了过就改了就是了,总不能叫咱们白来了这一趟。好孩子,你也别哭了,等他回转了,我就叫他给你赔不是。”
宝钗毕竟是宝钗,擦拭了泪水就道:“妈,我无事的,只管紧了哥哥的嘴叫他少说一些就是了。妈说的是,是咱们太心急了一些了,所以才闹了个恰恰相反。打从明儿起,我就改,改了如今竟妄想和她比拼才华美貌的性子。如今这世道,谁还只看着那才华和美貌的呢?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有才华,我就偏以德胜场。”
薛姨妈见宝钗缓过来了,忙点头称是,只叫宝钗改了就是,又安慰了一会子,方去了王夫人那里。
宝钗暗自饮泣了片刻,莺儿等人亦知道自家小姐心事,也不安慰,只悄悄儿都退了下去。
宝钗可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女子,虽然哥哥说的不明不白,但是她自然是明白的,哭了一会子,心中就已经有了计较,也暗自愧悔自己竟犯了那闺阁大教条,不免心中品度,只想着如何挽回素日名声。
宝钗原本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子,她一向禀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或许是近日总是难掩对黛玉之妒,所以才如此张扬了起来,如今遇到这样的话语,她自然是小心翼翼,安分守己,藏愚守拙,也细细打点着这里上上下下的事情,渐渐的,竟也无人再说那话了,因王夫人之故,反常赞她品行端庄,贤淑有德。
黛玉虽知道一些,却也装着不知道罢了,心中亦不在意;
那迎春面上虽然懦弱,但是毕竟精于棋道,胸中亦是有丘壑;
探春通书,神采飞扬,但是杀伐决断不让须眉,加上素日里她也十分小心,更不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惜春年纪虽小,但是沉浸画艺,参佛比人多,虽冷漠却明白,只是依旧乖僻罢了。
这家中三四个姑娘各有古怪,自然比不得那宝钗常常周旋于贾家上下,自然那好评如潮水,只往王夫人耳中钻去。
加上那宝钗素日里又十分小心应承着王夫人,便是姐妹中,她亦是随分从时,再不露丝毫尖刻和庸俗,端庄大方,自然使得湘云更和她亲近,只常赞她就如同亲姐姐一般。
时光如流水,展眼就已经是康熙六十一年的了,黛玉已经长到了十三岁,身材渐高,越发显得风流袅娜,少了一些小女孩儿的青涩,多了一些少女的风姿,美得竟叫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这多病西施越发名副其实。
今年的夏天,竟然比旁年越发的热,虽然只是初夏,却以艳阳当空,如烈火炎炎,那烈日下的芭蕉也越发青翠了起来。
这日黛玉原本在做针线,却有惜春过来,拿着一本佛经要和黛玉参禅,黛玉有些失笑道:“我心不静,如何参禅?”
惜春笑道:“谁说心静才能参禅?不静的心参禅这心也就静了。我只是来找姐姐替我抄一份儿出来,家常也好看着一些。”
黛玉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笑道:“可见你找错了人了,三妹妹的书法是极好的,大气恢弘,你该找她才是。便是你说了,她又没有什么不乐意的事情,偏又来烦扰我。”
惜春皱着眉头,道:“三姐姐的颜体,自然是好的,偏我喜欢那簪花垂珠小楷来抄这佛经,也是闺阁中的女儿乐趣。”
黛玉方洗了手,命人研墨,取了上好的纸笔来,又命点了一些淡淡的素馨香,伏案替惜春抄写。
惜春只是坐着看着四面,拿着黛玉做的一些小活计儿看着,然后道:“姐姐的活计越发做的好了,怪不得竟懂得那什么劳什子凤穿牡丹的。对了,姐姐要的那个劳什子什么回门什么红的线是做什么的?怎么也没见到?”
黛玉抬头笑道:“不过就是替老爷子做了一件东西罢了,也并没有什么,况且那丝线也是禁用的,岂能叫你知道了是做什么的?我素日里都是收着的,连这些个丫头们都不见呢,你见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必见呢!”
惜春听了便不说什么,只是有些奇怪地道:“我却也十分奇怪的,好端端的,姐姐只是不大出门给谁拉家常罢了,怎么他们就都说姐姐小气呢?还说姐姐孤高自许尖酸刻薄的,我怎么在姐姐什么一点儿也没见到?”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道:“人心,谁能知道别人的呢?只过好自己的便罢了,只要自己不把自己丢在别人的眼光里就是了,何必在意太多?你可是参禅的人了,还在意这么多作什么?”
惜春凝目看着黛玉,笑道:“姐姐比先大好了呢,只觉得姐姐越来越有一种看开了羽化成仙的气态。”
黛玉只是笑,道:“好端端的,谁想成什么仙呢?那冷冰冰的日子也没什么趣儿。”
惜春只是耸肩不说话,她也了解自己所处的地位,自然也了解黛玉的心情,虽然自己是这里的正经姑娘,但是终究这里都是一些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的人,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别人爱说,就叫他们去说她这个四姑娘秉性古怪好了。
雪鹰倒了茶上来,笑道:“若是姑娘做了神仙,那第一个不答应的,可就是老爷子了。”
黛玉笑道:“四妹妹说着玩的呢,偏你也来取笑我,谁真做那神仙呢?难不成你就没听说过的?神仙不及人间乐呢!不然怎么会有那牛郎织女和天仙配?便是嫦娥在那广寒宫里,只怕也后悔当初偷吃了那灵药罢。”
手里的佛经只抄写了一些,黛玉便放下了笔,对惜春道:“剩下的明儿再抄罢,等抄完了就打发人送你去。”
惜春道:“反正我也不急,姐姐就慢慢儿抄写就是了。”
忽然宝钗进来笑道:“妹妹书法越发好了,在抄写什么呢?”
黛玉听了笑道:“何尝有什么?不过就是四丫头烦我抄写一些经书罢了,这么热的天,难为姐姐过来。”
宝钗拿着手帕擦了擦粉颊上的淡淡香汗,笑道:“只是夏天日长,也不知道做一些什么,所以就到妹妹这里来逛逛。”
黛玉见了就笑着对紫鹃道:“记得才送了那新鲜的杨梅来是不是?打发人各处送一些去,然后就摆上一些来,叫宝姐姐和四妹妹也都尝尝,也好去去暑气。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不能久放的,一天也就变了味道了。”
紫鹃答应了,去了片刻,便托着一个梅花式水晶大盘子来,上面都是紫红的杨梅,竟比寻常吃的杨梅大了一二倍儿,看着也都是新鲜的,所以是紫中带红,却又不是那种黑紫色。
惜春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杨梅?怎么比咱们家常吃的大了好些?我且尝尝!”
说着拿着玉签子插了一个杨梅,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酸甜清爽,道:“这是什么杨梅啊?酸酸甜甜的,好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