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赤日当空,宝玉正寻思着,便见莺儿摇摇摆摆来了,抿着嘴笑道:“瞧二爷这是做什么了。”
说着递了一条金珠儿线攒心梅花络子络着的玉色汗巾子来,宝玉如获至宝,忙一把拿了系上自己的裤子。
整装完毕,宝玉便拉着莺儿的笑道:“竟真真是姐姐心灵手巧,这汗巾子上的络子轻巧好看。”
莺儿笑道:“我再巧,巧不过我们姑娘去!这可是我们姑娘做的,我悄悄儿拿来解你危机的!我们姑娘别的没什么,就是那好处可比世人都大呢!”
看着莺儿语笑婉转,憨态可掬,宝玉早已酥了半边身子,又何况她竟提起宝钗来?
忙笑问道:“有哪几样好处?好姐姐好歹告诉我也知道知道。”
莺儿笑道:“第一样就是我们姑娘长得俊,别说这里上上下下的人了,就是林姑娘,那芙蓉怎么能比得牡丹娇艳?那纤柳怎么比得娇花好看?”
宝玉只顾着讨好莺儿了,喜得忙跌足道:“正是正是,常说那宝姐姐就是一朵牡丹花儿,带着点点的露珠,更清澈了!”
“第二样就是我们姑娘性子好,才识高,针线巧,从来不打骂下人,只有和和气气的,可比不上那林姑娘尖酸刻薄,动不动就跟二爷你生气,便是个荷包也不肯给二爷做。”
宝玉轻叹道:“林妹妹素日里眼界高了一些了,极厌恶替别人做东西,也难怪她总是跟我生气。若不是吃醋,怎么会生我的气?可见林妹妹心头尖子上还是有我的。只是守着规矩,所以才对我远一些罢了。宝姐姐还有什么好处?”
“再者就是我们家富贵,林姑娘无依无靠的,那凤来仪绣庄又不是她的,如何能比得我们薛家的富和贵?那可是皇商呢!”
“正是呢,我也说宝姐姐家是极富贵的,怎么能排什么士农工商呢?若是这么排着,岂不就是林妹妹比宝姐姐高了好几等了?好姐姐,好莺儿,亲莺儿好姐姐,真真是有见解的,说得宝姐姐的好处,真真是无人能及呢!”
莺儿听了直笑,拉了他的手笑道:“快跟我去吃茶罢,我们太太可得了一股子好茶呢!”
想起宝钗容貌丰美品格端方,更有一种妩媚风流,宝玉只笑着跟去,却不料两人的话都给假山后头掏促织的傻大姐听到了。
这傻大姐是个实心的傻孩子,粗手大脚的,干活也爽利,因此只在贾母房里当个粗使丫头。
她傻乎乎地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闲了的时候贾母也叫她到里面来玩耍,因此掏了一个促织她就回家了。
不想一大早起来去贾母院里打水扫地,却猛然听到有人说“金钏儿投井死了!”
她便吓得大哭起来,正好吵着了贾母,贾母便吩咐人叫她到跟前问道:“好端端的一大清早里哭什么?仔细给打了出去!”
“金钏儿姐姐死了!这可不关我的事情!我可没有撵金钏儿姐姐出去!”
贾母唬了一大跳,问道:“好端端的,金钏儿伺候着太太,怎么就死了?”
傻大姐抽抽噎噎把昨儿里的事情细细都说了,还问道:“老太太您说,是二爷缠着金钏儿姐姐要胭脂吃的,金钏儿姐姐又没有教宝二爷什么,怎么太太就那样生气呢?还有就是为什么骂是你们这起下作狐狸精?狐狸精是什么?金钏儿姐姐是一个人,怎么就是你们了?”
贾母听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她可是清楚明白王夫人话里的意思,你们,还不是指桑骂槐说的是黛玉!
可是如今这情形,王夫人有贵妃娘娘在后头,自己也不能莽撞,便叫傻大姐道:“这些个话除了我知道,就别在别人跟前说,不然就打了你出去了!”
唬得傻大姐连连称是,随即也就丢开了,也不记得了。
贾母气了好一会,才叫鸳鸯道:“你去白家瞅瞅,那金钏儿素日里就是伶俐了一些,嘴里不大在意一些是有的,好不可怜见的,年纪轻轻的就这么着没了!带一百两银子与他们家,就说是我的意思,好生料理着金钏儿的后事,将来这事儿,到底还是要有个公道的。”
鸳鸯答应了,拿了银子到了白家,但见一色雪白,玉钏儿坐在那里淌眼抹泪,还有紫鹃也在,见鸳鸯来了忙站起来。
鸳鸯拉着她的手进屋,将手里的银子递给了白家的,白家的忙磕头谢恩,道:“才二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和几件簪环,宝姑娘也送了她两套新衣裳来与大丫头装裹,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又打发紫鹃姑娘送了银子和绸缎来给大丫头做新衣裳装裹,如今老太太又赏这么许多银子,可见是大丫头的福分了。”
鸳鸯叹道:“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就这么没了,再多的衣裳银子又有什么用?”
停了一会,才问道:“宝姑娘的身材和金钏儿又不相配的,一个丰腴一个细巧,怎么就用她的衣裳来装裹?”
玉钏儿冷笑了一声,道:“在太太跟前说得倒是比唱的还好听!只说太太是慈善人,姐姐是玩耍失足掉了井里头的,若是为了因给主子撵出去就寻死,也不过就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那话真真比冬天的雪还冷!太太说没衣裳给姐姐装裹,只有给林姑娘做生日的两套,又说林姑娘三灾八难最是多心忌讳拿她过生日的衣裳来给姐姐装裹。见鬼了的话,林姑娘是二月的生日,如今五六月里头做什么生日?宝姑娘忙不迭地就说她倒是有新衣裳,说什么姐姐穿过她的旧衣裳,身材相配,不如赏了姐姐也省事,我怎么没见姐姐穿过她赏的衣裳?一个个说话比屁还不如!”
鸳鸯和紫鹃听得都是咬牙切齿,但是终究两人都明白,忙都拉着玉钏儿的手道:“好妹妹,如今你姐姐去了,好歹你就嘴里留心一些罢了,这个地方,可比那战场的刀光剑影还是厉害着呢,一个个的,都是吃人的。”
玉钏儿流泪道:“如今我倒是羡慕彩云姐姐了,别人只道她因和赵姨娘好,所以不得太太待见,可是如今她便是不好,可也是平平安安呢!赵姨娘对她是极尊重的。偏我那姐姐最爱拿彩云姐姐取笑,只因昨儿那时候彩云姐姐在东院子里和赵姨娘给环哥儿做夏天的衣裳,清清白白的,可不是什么肮脏下流的事情,也只太太心里以为和宝二爷同袭人的那事儿罢了,我姐姐只是拿着取笑了几句,再不想就是因着这句话,才碍了太太的耳朵!”
紫鹃方才已经听玉钏儿说了那日的事情,听了她这话,便拉着她手,道:“只怕也未必就是因为这些个话。想必是借着撵金钏儿,指的是我们姑娘呢!偏昨儿里我们姑娘嘴里又直,没答应给她绣品首饰,因此心中必定是恼的,只因老太太护着姑娘,所以不好发作,又不能对着姨太太宝姑娘宝二爷发作,只是金钏儿偏撞到了刀刃上!”
玉钏儿拿着手帕子使劲擦了眼泪,冷笑道:“如今我倒是看得明白了,真真儿是人不能貌相的!睁着眼睛也是能说瞎话的!凡事一股脑儿都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净的!我可是要好好服侍着太太,我要亲眼看着她,看着老天爷给我姐姐讨回个公道!”
紫鹃和鸳鸯也只能拍拍她手,无言以对,毕竟失去姐姐的人是她,不是亲人,谁能解得那股沉痛?
劝慰了白家的和玉钏儿好些时候,鸳鸯和紫鹃方回去,可巧黛玉在贾母房里吃饭,两人便服侍着。
用过了饭,贾母才又细细问了,两人也细细回答,黛玉只气得红了脸,不由得怔怔地流下泪来。
贾母搂着她安慰,道:“好孩子,姥姥知道你委屈,姥姥也是没用,便是贵为一家之长又有什么用?竟叫你处处受委屈!可恨这个愚妇,只知道依着自己的喜厌好坏,却给了你一肚子委屈!”
黛玉方拭泪道:“玉儿无事的,这么些年了,倒也不必在意这些。”
正说着,偏巧那宝玉踢踢踏踏进来了,乍然见到黛玉,忙凑了过来,笑道:“妹妹身上可大安了?”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也不答话。
宝玉见黛玉偎着贾母而坐,穿着竹青斜襟软绸上襦,白色纱裙,兰色宫绦,随意而偎,如玉的面容上,泪痕未尽,却是显得清丽娇俏,脱俗出尘,便笑道:“妹妹如今模样儿越发出息了!”
黛玉心中不悦,淡淡地道:“二哥哥取笑了,这时候该是二哥哥上学的时候,怎么却偏在这里?”
宝玉嗤笑了一声,道:“那秦钟如今去了,我还上什么劳什子学,横竖也没什么意思的。倒不如回来给妹妹淘漉一些胭脂膏子,妹妹擦了也俊俏!”
黛玉原本只是侧头看着翡翠坐在贾母脚边做活计,此时听了这话,猛然抬起了头,冷如月光的眼睛看着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