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瘸子把傻子哄到床上睡午觉后,就轻轻拉上睡房的门,慢慢跛出屋去,他要拌麦子,不能让傻子跟着,灰尘太重了。
瘸子走到阶檐上,在墙角摆好两根高板凳,抱起一块石板放在凳子上。包产到户前,打麦子是在地里,用的是拌桶;现在是在家里,把麦子捆成捆,挑回家,在阶檐上,或者一间敞亮的屋子里,放上两根凳子,凳子上放一块石板,代替了拌桶。
二弟已经挑了两捆麦子回来了。瘸子找出草帽戴在头上,解散麦捆,抱起一把麦子,走到石板前,双手把麦把举过头顶,用力砸在石板上。随着啪的一声响,那麦粒就像受了惊吓的麻雀从竹林里飞射出来一样,向四处飞去。晴天拌麦子就是好,太阳把麦穗晒焦了,在石板上轻轻拍几下,一把麦子就拌光了,省力省时。如果是雨天,那就惨了,一把麦子拌了十几下,那麦粒就像狗毛里的跳蚤,裹在麦穗上,就是不下来;再好的力气,拌不了几捆麦子,就腰酸膀子疼了。所以,农村里自古就有大战红五月的说法,就是抢天气,抢太阳,趁着太阳好,把该收的收起来;趁着下雨的时候,把该种的种下去;这样省时省力。
一把拌完,石板上摊着麦粒,金黄金黄的。瘸子走上去,伸手捡了几粒,放在嘴里嚼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麦粒干着呢,不晒都不会霉烂了。又用手掌往凳子下面赶着麦粒,这麦粒真好看,金黄金黄的,饱满发亮,自子的孩子也会这么可爱吗?想到孩子,瘸子感到了脸上热热的,才和傻子女人睡了一觉,就想孩子?
多少时间了?傻子还在睡?瘸子走进屋子,傻子像圈里的小猪一样,蜷着,侧着身子,打着呼噜。他想伸手擦傻子脸上的汗,可刚伸到空中就停住了。他的手黑黑的,上面有麦秆上的灰,这种灰脏而且刺人,会让皮肤发痒起疙瘩。睡吧,起来灰尘大。瘸子心里说着,拉上门又走到了门外,石板上又响起了啪啪的拌麦声。
天要黑了。瘸子不再像往年,一口气忙到晚上十一点过,洗完澡,拿出花生,倒上二两红苕酒,吃完喝好,倒在床上就睡。那些年,虽然累,也是不吃晚饭的。今天不行了,他有了傻女人,他得留出时间照顾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是要给他生孩子的。以前是一个人,活好活歹无所谓,今天不行了,得为傻子活,得为以后的孩子活。想到孩子,瘸子总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就像一个女娃子,某一天突然说要嫁男人了,心里是喜悦又羞涩。
瘸子走到院子外的水渠里,把手脚洗了,把身上的灰尘拍了。回到屋里,舀水煮饭。瘸子把几根树枝放到灶膛里,然后走进睡房,摇着傻子。这家伙还真会睡,比圈里的小猪还会睡,睡这么久还不醒?瘸子伸手把傻子搬过来,傻子的口水和鼻涕还在脸上。瘸子取下傻子围着的毛巾,擦掉傻子脸上的脏物。傻子还不醒,瘸子使劲摇了摇,还是不醒。怎么啦?瘸子一惊,该不是死了?这一想,倒把瘸子吓了一跳。
他伸手摸着傻子的额头,我的妈,这么烫?这么热的天,还会感冒?瘸子伸手到傻子的鼻孔处,还有气。他转身跛到灶膛边,把燃着的柴抽出,舀了两碗水浇灭了火。不浇灭不行,家里没人,万一遭火烧就惨了。这是抢收时间,麦子豌豆油菜籽都收在屋里,天又干,一遭火灾,半年的收成都完了。看看火星都灭了,瘸子才快速跛到床边,把傻子扯起来,背在背上,就向村医疗站跛去。好久没背过人了,小时候背过弟弟妹妹。
“瘸子!你娃背人很好看!”乌鸦嘴从外边进来,在大门口看到了瘸子,“你们傻子在你背上像坐摇篮,都被你摇睡了!你龟儿真会摇!”瘸子没有理睬,只是向院子外飞快地跛去。乌鸦嘴愣着,她看到傻子在跛子背上的样子,突然想起了读书时,那一次下雨的事情。自己淋雨感冒了,迷迷糊糊的,走不动路,仿佛记得瘸子背她,她在瘸子背上晃去荡来的,没走几步就被荡在了地上。她知道瘸子想背她,是真心要背她回家,可是瘸子没法背。她也知道,瘸子喜欢的女人是她乌鸦,瘸子是很想背他喜欢的女人的,可他瘸得厉害,他背不了。如果瘸子不是瘸子,就是她乌鸦的男人了,这是一个心肠很好的男人。她想着,一晃脑袋,赶紧追了上去。
瘸子走得很急,不搭理跟上来的乌鸦嘴。乌鸦嘴又停住了。往日不是这样的,她和瘸子总是要开玩笑的,不管是荤的素的都说,瘸子很喜欢和她说话,从来不是这样子的,今天怎么啦?她几步赶上瘸子,走在瘸子身边,边走边问:“瘸子?傻子怎么啦?”瘸子没有停脚,边走边急急地说:“发高烧,烧昏了!”
“什么?你才发现?那老师肯定在家打麦子,你怎么救人?”乌鸦嘴走着,责怪着,出着主意。傻子在瘸子的背上,像荡秋千似的,左边晃到右边,瘸子一跛,她又晃到左边。瘸子用手像背带绳一样紧紧地箍着傻子的腰,艰难地走着。“瘸子,你慢点。你先走着,我到那老师家里去给你喊人。”说着,乌鸦嘴就跑起来。瘸子背着傻女人,快速地向医疗站跛去。瘸子还在路上跛着,乌鸦嘴已经跑来了,满脸是汗。
“快!瘸子,让我背,医生已经到医疗站了。”瘸子放下傻子,乌鸦嘴接着,腰一弯,傻子就爬在了她背上,乌鸦嘴背着就跑,那速度比瘸子快多了。
瘸子他们跑到医疗站,老师已经准备好了。瘸子他们这里管医生也叫老师的。测了体温,是热伤风。医生给傻子吊上了盐水。瘸子坐在傻子的身边,一会儿看看傻子,一会儿看看盐水瓶。没想到傻子这么不经吹,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瘸子看到傻子满脸是汗,就把电风扇对着傻子吹,哪想到好心成了坏事。
“瘸子?你龟儿好没意思?我跑这么热给你喊老师,给你背傻子,你这时候只顾着你的傻子,连老娘看都不看一眼?我没你那傻子中看?你看,傻子的口水流了我一颈子,给老娘揩!”瘸子听到吼叫,抖了一下,抬起头,才发现乌鸦嘴正站在身边。乌鸦嘴侧弯着身子,牵开衣领,让瘸子看那口水。瘸子看到的是那白白的脖颈,还有那鼓鼓的东西。瘸子的脸红了,有医生看着,他的脸更加燥热起来。可乌鸦嘴还是那样牵着衣领,好像瘸子不给她擦掉口水就不会罢休。瘸子无奈地瞟了一眼乌鸦嘴,小声地说:“你自己揩吧。等傻子好了,我带她来感谢你。”“你说得好听,她知道感谢还是傻子?你龟儿也成傻子了?算了。老娘要回去了,给你带信吗?”
瘸子没有说话,乌鸦嘴也没有立刻走。
说起辈分,乌鸦嘴是瘸子的妹子,也是瘸子的弟媳妇,该叫瘸子大哥,可她长大结婚后从来就没这样叫过,开口闭口就是瘸子,有时就是龟儿子,她有时还成了瘸子的“老娘”。这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姑娘的时候,说句脏话都会脸红,可成了人家老婆后,什么话都敢说,说什么话都不脸红了。乌鸦嘴身高一米五多一点,留着短发,就像一个小男人。她正抬头看着输液瓶,衬衣被两个**顶得鼓鼓的,她一低头,发现瘸子还在偷看她的胸部,劈手就给了瘸子一下,低声说道:“哪里不看,就看这里,昨晚傻子没让你看?”
乌鸦嘴是大房子里有名的泼妇,不过是一个心好人,话虽然很荤,可人是正派的。瘸子被她一拍,回过神来,脸又红了,他狡辩道:“你龟儿尽乱说,你男人听到了又要锅碗瓢盆。谢谢了!你今天还干了一件人干的事!谢谢了!”乌鸦嘴把手叉在腰杆上:“瘸子,你说啥?老娘帮你帮少了?你娃尽说没良心的话。小心哪一天这条腿也瘸了!好了!给你妈带信吗?”瘸子笑了笑说:“不用了。谢谢。我妈也很忙的。你忙去吧。”“不带信?今天半夜有雨,你院坝里的麦子不要了?”“傻子不是在输液吗?傻子比麦子要紧。”“哟,才一天,就知道心疼了?你龟儿还没扯结婚证,这傻子是谁的还说不清楚呢,别白心疼了。老娘为你跑这么多的路,也不心疼一下?妈哟,还是傻子福气好。哎,也别说,傻子遇到你还真是她的福!好了,我让你弟弟把麦子给你抱到阶檐上就是了。”
乌鸦嘴走了,从此,“傻子比麦子要紧”的话就在村里传开了。女人们经常用这句话数落男人:“你龟儿子哪像瘸子?人家的婆娘是傻子都知道心疼,你啥时心疼过我?”男人总是还嘴说:“那你去嫁给瘸子呀!”
瘸子对傻婆娘的好,就这样传开了。傻子好像不傻,她总是跟着瘸子,瘸子赶场,她也赶场;瘸子上茶铺,她也上茶铺……而且嘴里总是大哥长大哥短,叫得很亲热。那几个喜欢惹事的就逗傻子说:“我也是你大哥,你也叫叫我大哥?”傻子抬起那细细的眼睛,扭着嘴,和着口水和鼻涕流出一句话:“你妈妈的……”瘸子和茶铺的人都哄笑起来,笑得那多事者红着脸。于是这“你妈妈的”就成了那多事者的奖品,经常被人用来取笑多事者。
更让那人难堪的是黄鳝,他笑着,张口就念:“这妈妈,那妈妈,傻子是教你做人的好妈妈。”于是,只要有那人在场,傻子跟着瘸子来到茶铺,就有人起哄:“还不喊茶,你妈和你爸来了。”弄得那人再也不到茶铺了。
有了傻子后,这黄鳝的很多顺口溜就沾上了瘸子和傻子。瘸子背傻子上医疗站的事,也给茶铺带来了笑声。你看,瘸子带着傻子,正在茶铺里说笑,黄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瘸子背傻摇呀摇,摇到外婆桥……”里面的人还没有看到黄鳝,就喊道:“你龟儿乱唱!瘸子背的是婆娘,到外婆家背的应该是娃儿呀!”黄鳝走了进来,笑着说:“娃儿不是在婆娘肚皮里吗?瘸子是不是?”瘸子红着脸,嘿嘿地笑着。黄鳝把头凑到瘸子脸边说:“笑个球!”随即伸直腰,一边念一边寻找座位:“瘸子跩,傻子跩,公路再宽也不够跩……”“你娃眼红你也去拽呀!”“来来来,麻将刨起来,哪个龟儿的钱跑到我包包里来!”
打了一会儿麻将,一个女人说:“黄鳝,你龟儿那么会编,哪天我男人背我上医院,你也编一个……”黄鳝一边刨着麻将,一边念道:“耳朵趴,趴耳朵,背上楼去的是老母猪。”被取笑的女人起身打着黄鳝,瘸子和其他的人一样,看着笑着。
瘸子和傻子就这样愉快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