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学走路了,瘸子的麻烦一下就多了起来。他不呆在篮子里,也不呆在大人的背上,他要到地上跑;不让他下地,他就哭,哭得很凶,哭得很惨,就像谁在用锥子刺他一样。瘸子抱着他,他就像一条蛇一样挣扎,用手抓,用脚蹬,谁抱他谁倒霉。瘸子没法,只好把他放在地上,双手搂着福娃的夹肢窝,弯着腰,顺着娃子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福娃在院坝里,从这边走到那边,从那边走到这边,走不上两趟,瘸子就感觉到腰酸手软。这比干地里的活还累。可福娃不管这些,他好像走不累,有时半天都不停一下。
看见一只鸡,他要去弄。瘸子弯腰搂着他,他迈动小腿跑到鸡身边,弯腰伸手去抓,抓不到,就伸腿去踢。把鸡弄跑了,又看见那里有一只猫在晒太阳,他又挣扎着要去弄猫。来到猫面前,他便开始弯腰伸手,可他站不稳,蹲不稳,够不着。瘸子只好尽力弯腰往地面提放着福娃,福娃就像爬在了猫身上。他的小手终于抓着了猫背上的毛,他使劲往上拉着,那样子很想把猫提起来,可是福娃的力气太小了,抓不住猫,他刚刚牵起一点猫皮,那猫皮就从他手里滑掉了。猫倒好,睡着一动不动,任凭这双小手给它抓痒痒。福娃要玩,瘸子也喜欢玩了。在福娃一次又一次提不起猫的时候,瘸子想到了他自己。他等福娃抓着猫毛了,便提起福娃,想把福娃和小猫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提起。这一次猫被扯痛了,一挣扎,跑了。这猫一跑,福娃也迈动小腿跟着追,瘸子就搂着福娃去追小猫。
每天都是这样,只要福娃不睡觉,瘸子就不得清闲。瘸子有时很困惑,人家的娃儿背在背上就是一天一天地睡,自己的娃怎么会这样?乌鸦嘴两口子带娃儿,瘸子就没有看到他们这么累过。
有时,福娃追鸡撵猫玩累了,就转身往瘸子身上扑,要瘸子抱他。终于可以坐一下了,瘸子抱着福娃坐在凳子上。坐不了一会,福娃又不安分了,他站在瘸子的两腿间不停地跳;瘸子有点受不了了,就让福娃坐在他的膝盖上,这家伙可不干,他挣扎着往地上滑;瘸子又让福娃站在他的膝盖上,于是这家伙把瘸子的膝盖当板凳,又不停地跳起来,好像他总有使不完的劲,从来就不知道累一样。每当这个时候,瘸子就想,他得的究竟是儿子还是一辆机器?机器都有歇火的时候,怎么他的福娃就不知道停一下呢?
在儿子正有力地跳着的时候,乌鸦嘴两口子回家了,瘸子就像看到了救星,仰起头说:“乌鸦!快来弄弄你儿子!我受不了这东西了!”乌鸦嘴几步走过去,一把把福娃提在怀里,亲着,挠着痒痒,福娃便哈哈地笑个不停。瘸子趁此机会伸着腰,甩着手,看着福娃在乌鸦嘴两口子手里像小猫小狗一样快乐地打滚,他也笑了。
乌鸦嘴两口子真会带娃。一抱上手,乌鸦嘴就挠福娃的痒痒,福娃咯咯地笑个不停,就忘记了下地。二娃子——就是乌鸦嘴的男人,一抱上福娃,就用胡子扎娃子的脸蛋,扎得福娃嘿嘿咯咯地笑。扎过了,又把福娃举在空中抛着,抛得瘸子心惊肉跳,摔着了咋办?可听到福娃开心的笑,看着二娃子那喜欢的样子,瘸子又不好开口。抛累了,二娃子就把福娃放在地上,弯腰搂着教他走路。
“瘸子!把这个拿去,每天抱着也不是办法!”乌鸦嘴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刚洗干净的椅椅儿。这东西是木头做的,专门用来放孩子。孩子在里面可以站,可以跳;如果安上木轮子,还可以当手推车,推着娃子出去玩。今天的摇篮车和学步车就是根据这东西改造的,只是这椅椅儿更笨重,没那么方便。
“好!好!有这东西就好了。”瘸子看着,笑着。二娃子把福娃放进椅椅儿,乌鸦嘴手里拿着个铃铛,她在福娃面前摇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福娃伸着小手,要抓铃铛。乌鸦嘴不给他,他就伸着小手,在椅椅儿里不断地跳着,在空中抓着,跳了一会儿,抓了一阵子,还是拿不到,那小嘴一瘪,就要哭了。
拿到了铃铛,福娃就舞着,在嘴皮下的木板上拍着。玩够了,就放在嘴里,当奶瓶舔着,不哭不闹。
福娃会走路了,再坐椅椅儿就不干了,他要翻出来。走路,步伐又不稳,经常摔伤。这个阶段,正是热天,瘸子再一次领教了福娃对人的折腾。
炎热的中午,瘸子很疲倦,很想睡午觉,可福娃偏不睡,他不睡也不让大人睡,好像大人睡多了觉就是不爱他。他拖着瘸子,硬要到屋外去。
屋外的太阳很大,天气很热,墨蚊也多,去了不行,孩子受不了,瘸子也受不了;不去也不行,福娃要哭闹。
瘸子没法,只好一手拿着伞,一手捏着蒲扇,跟在福娃屁股后面。一路走,一路不停地给福娃扇扇子,他成了福娃的自动电风扇。走不了多久,就得回家,瘸子怕傻子起床后到处找人。
可福娃不干,他哭闹起来。实在没法的瘸子抱起福娃,对着那小屁股就是几把掌。福娃大声地哭着,那喉咙就像高音喇叭,把他凄惨的哭声传遍了每条沟沟弯弯。他的哭声没有唤来救援的力量,反而唤来了瘸子在那小屁股上的又一阵啪啪声,这一阵啪啪声见效了,福娃不哭了,只是瘪着小嘴抽泣,乖乖地被瘸子抱着回家去了。这娃子真聪明,知道哭闹会更痛;很多听话的孩子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人要是不知道痛,要是对痛没有畏惧,该多可怕啊!
瘸子累了,看着床上酣睡的傻子,他有点羡慕,傻子真好,什么都不管,每天只管吃只管喝。每当乌鸦嘴和母亲轮流抱福娃的时候他又想,要是傻子不傻就好了,两口子都是正常人,做什么都有个换手的,有个帮手的,像乌鸦两口子。瘸子想到这些,就明白了乌鸦喜欢他却不嫁给他的真正原因了,以前虽然有这些想法,但没有这些真切的感受。他是一个瘸子,不能挑不能担,又找了一个傻子,这家就更累了。傻子的吃喝拉撒洗和安全,他得一手一脚亲自管,福娃的吃喝拉撒玩他要管,还有圈里的猪……什么都不做,就是这些事已经够人受了,他还要忙地里田里的事情。他不敢得罪人,就是“烂货”两次害他,他也不想让“烂货”受罪,他不能轻易得罪人,因为他求人的时候多,他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求人哪些地方不求人。有时和别人争执了,他也赶紧停下,听别人说,听别人骂。如果自己不是瘸子,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如果自己的婆娘不是傻子……瘸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越来越多,特别是累了的时候,求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这些,一想到这些,就伤心,就想流泪。流泪有什么用?“福娃大了就好了,你老了毕竟有人给你端屎端尿,现在累点值得。现在累,将来总有个靠。”母亲经常这样安慰瘸子,瘸子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福娃可以自己到处跑了,他每天就和狗娃,和几个侄女,或者生产队的娃子到处玩。瘸子可以松手了,这个时候瘸子才感觉到了带娃的轻松。
一天,瘸子正在家里做饭,福娃哭着走进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抹着眼泪。瘸子坐在灶膛口看着,听着。福娃一直哭,没有停息的意思。
“福娃,怎么啦?”听到瘸子的声音,福娃哭得更大声了,敞开了喉咙的最大音量,就像一个大音量的话筒在瘸子耳边号着。
瘸子走过去,蹲在福娃身边,伸手抹着福娃的眼睛,哄着福娃:“福娃乖,福娃是男子汉,福娃是英雄,福娃不哭。给爸说,怎么了?”福娃哭了一会儿,抽咽着说:“猫……猫……猫……”“猫什么?别哭了,慢慢说。”福娃抽搐着双肩,鼻子里发着急促的声音,很伤心,很痛苦。
“猫……猫娃抓……抓我,还骂……骂我,说我妈傻子,说我没人爱。说我穿……穿的衣服,都……都是捡人家的。” “你打人家了吗?”
“他抓我,我用石块打他,他妈就出来打我,还把我推倒了。他妈拧着我的脸,骂我,说我那么凶,将来也要成傻子和瘸子……说我是傻子的儿子,将来说不了婆娘……” “走!找他娘去!”乌鸦嘴和狗娃出现在了瘸子家的门口。 “算了,小娃打架是常事,没什么的。”瘸子说。
“没那么简单。娘是傻子就该受欺负?走!跟妈去!”乌鸦嘴拉起福娃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