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让福福喊傻子妈,福福愣愣地看着,看到傻子掉在帕子上的鼻涕,看着傻子那不断歪扭着的嘴,看着傻子那翻着的白眼,福福一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瘸子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该不该骂福福,他想骂,他想对福福说:“傻子再丑,也是你妈。别人嫌弃,你不能嫌弃。”可看着越来越内向的孩子,他又忍住了,他觉得孩子是无辜的。傻子这邋遢的样子,还只有瘸子能看得惯,其他谁看得惯?特别是吃饭的时候,谁愿意看见傻子的这个样子?
生产队里有红白喜事,他们总要请瘸子帮忙,瘸子也会“赶礼”。可一到吃饭的时间,瘸子就舀上一碗饭,从厨师那里舀了菜,拉着傻子到一边去吃。福福小的时候还好,一家人还能一张桌子吃饭,可福福懂事之后,他就不和傻子一桌吃饭了。他经常端着饭碗,一个人到屋子外面去吃。瘸子看在眼里,就如同饥饿时嘴里嚼着那谷糠炕的馍馍,很难吞咽,吞着难受,吐出来又饿得难受,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有时想,幸好福福的妈是傻子,她不知道这些,如果不是傻子,看到福福这态度,她该多气?唉,如果福福妈不是傻子,福福也就不会这样了。
一天中午,瘸子正坐在院坝里,一边晒着冬天的太阳,一边喂傻子吃饭,突然传来的喊声,让他丢下碗就跑。“来人啦!有人掉古井里啦——”喊声一声接一声,非常惊慌恐怖,瘸子向猪圈边的古井跑去。另一个方向的路上,一个女人也飞快地跑过来。瘸子弯腰往井里看着,井边还有饭粒,井里冒着水泡。瘸子赶紧脱掉棉袄,一下滑进水里。他的脚触到了井里的人,那水里的人抓住了瘸子的双脚。瘸子双手撑着井壁,望着岸上,着急地喊道:“快拉我!这人抓住我的脚了!”瘸子伸出一只手。上面的妇女爬在井沿上,伸出双手,抓住瘸子的手,像提水桶一样使劲往上拉着瘸子。瘸子被拉出了井沿,他紧紧地按着井沿口,双脚使劲往上提着,井里人的露出了头,是一个小孩。瘸子心里一紧,喊道:“快!抓住孩子的头!”爬在井沿的手伸向井里,抓住了瘸子腿上的手。
“我抓住他了,你快上来呀!”女人喊道,瘸子一下被拖到了井上,随即,一个人一弯腰,把水里的孩子提了上来。水井边已经围满了人。“福娃!”有人惊叫起来!瘸子一听,赶紧抱着福福,把他翻爬在膝盖上,福福嘴里哇哇地吐出水来。
“是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老娘走那里过,看到一个娃子爬在古井上,一下就滑下去了,我马上就喊了起来……”
“你龟儿子说得好听!你前次害傻子,后来又害瘸子的猪,你会不害瘸子的娃儿?你不让瘸子家破人亡你会安心?”
“你咋血口喷人?早知道这样,老娘就不喊,让他死了算了!救人还救出罪来了!”
“你咋那么合适?你刚好路过,福娃就掉水了?早不掉迟不掉,你一来就掉了?天下有这么怪的事?你信吗?”
“福娃!福娃!福娃!”一串微弱清脆的声音传来,傻子喊着走到井边,一边喊着,一边拨着人群,要往里边挤。
“傻子!你干什么?你也想掉下去!”吵架的一个女人一把拉过傻子,傻子摔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你这婆娘,那么凶干什么?想摔死她呀!”
“我是急了!哪想到用了那么大劲!”
“我们这队上有你这‘烂货’就不得安宁,瘸子一家早晚死在你手里!”
“懒得跟你这泼妇说!”“烂货”说着转身走了。
“瘸子!福娃咋样了?”吵架的另一个女人挤进人堆里,蹲在瘸子身边,福娃躺在瘸子怀里,脸色有点白,喘着气。“快!弄回家换衣服呀!你们都是死人?这么冷的天!”
看的人突然反应过来,一个男人弯腰抱起福娃就往瘸子家跑。瘸子起身,抓起棉袄,在后面跟着。
乌鸦嘴几下扒光福娃的湿衣服湿裤子,把福娃塞进了被子里。瘸子走进屋里,扑到床前,看着福福,喊道:“福娃!福娃!”福福张开了眼睛,看了瘸子一眼,低声说道:“爸,我没事。”“福娃子,福娃子……”傻子念着走进了屋子,站在福福的床边看着,念着。福娃偏头看了看傻子,眼里是眼泪。
“瘸子,快去把衣服换了!看感冒!”乌鸦嘴喊道。一看福娃没事了,瘸子才转身走回自己屋子里换衣服去了。
“好了,大家回去吧,没事了,谢谢了哈!”乌鸦嘴把乡亲们送到门外,乡亲们说道:“有事就打招呼。”“有事就喊一声。”这农村人就是怪,在平时总是显得有矛盾,一针一线都会争,可灾难出现的时候他们就像一家人。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传来。“瘸子!感冒了?”乌鸦嘴喊道。“没事!你刚才和‘烂货’吵什么呀?你不帮我救人,还顾着吵架。”瘸子一边坐到福福的床沿,一边数落着乌鸦嘴。
“我一看见她就是气,谁知道是不是她故意把福福推下去,然后又喊救人的?这个婆娘的心毒你又不是不知道。”“唉!你总把人往坏处想。她要害死福娃,喊人做什么?爬在井上的是你还是她?”瘸子看着福娃问乌鸦嘴。
“谁知道呀!我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围成一堆了。‘烂货’的**上全是湿泥,应该是她吧。谁知道她是不是用的苦肉计?贼喊捉贼?福娃,心里好受吗?有什么就告诉妈。”
福娃看着乌鸦嘴笑了笑说:“妈,没事。”“你怎么掉进古井里的?”“我坐在井边吃饭,吃完了就弯腰舀水洗碗,没想一下就栽下去了。”
“没人推你?”
乌鸦嘴看着福福。福福摇着头说:“没有人在那里,那里只有我一个人。”
乌鸦嘴没话说了,瘸子看着她说:“我说你把人往坏处想,你不信!冤枉婶娘了吧?”乌鸦嘴白了瘸子一眼,起身说:“好了,算我错了吧。”说完,看着福福说:“妈不受欢迎,我走了。有事就喊妈!”说完,乌鸦嘴不看瘸子转身走了。
“阿嚏!阿嚏!”瘸子不停地打着喷嚏。他赶紧找了根帕子,抱在头上,使劲揉搓着,头上还在滴水,他感觉到了颈窝处的水像蚯蚓一样在滑动。
太阳早就下山了,屋外已经暗了。
瘸子提着桶,舀着锅里的猪食,把锅里的热水和进猪食里,然后提着,一步一步跛到猪圈边。老母猪呼呼地叫着,站在猪槽边,嘴伸到了猪圈石上。瘸子拍了它一掌,它乖乖地退了几步,把猪槽让了出来。瘸子提起桶,一下全倒进猪槽里。 喂了母猪,他又提着小猪的饲料来到小猪圈边,嘴里“溜——溜溜溜!溜——溜溜溜”地唤着小猪。瘸子他们这里喊“猪”为“溜”,至于为什么这样喊,没有谁去想过。
傻子听到瘸子唤猪,她也跟着“溜溜,溜溜”地喊着。瘸子往屋里走,她也往屋里走;瘸子往猪圈走,她也往猪圈走。瘸子喊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瘸子站在猪圈边,看着站在阶檐下的傻子,他问自己,你知道傻子有痛苦吗?在福福掉水井时,她的喊声,好像她知道福福是她的儿子,她也知道着急,可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又觉得她是一个没有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她知道怕知道着急吗?瘸子看着傻子,心里总是涩涩的,不是傻子,福福不会到外面吃饭,就不会掉进井里;可这能怪傻子吗?傻子有什么错呀?都是他瘸子的错呀!是他瘸子无能,他怎么就无力把这母子捏在一块呢?看来,他得把水井遮盖了,买一个电动抽水机抽水。谁知道福福还会不会到井边?谁知道他还会不会落水?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这种被救的福气?你看傻子,她好像没事一样,她才不操心这些事情呢。越在艰难的时候,越在要人帮忙的时候,瘸子在焦虑里常常羡慕傻子,羡慕她的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