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祖父可是看不上薛家商贾出身,再者大家子规矩,哪里有女儿嫁到比自家门楣的低的人家?因此一口拒绝了,你舅母心里又添了一份恨意。偏生可巧,我带你娘去礼佛,不妨遇见了那林家的老爷带着公子,就是你祖父带着你父亲了,你父亲自然是一眼就瞧中了你娘。
“次日林家就打发人来求亲,当日你发父亲还在我和你外祖父跟前立誓,终身不娶二妻,不纳二妾。你外祖父喜他才情爽朗,且谈吐有致,又能一心一意对待你娘,便一口答应了。只你外祖父没了,迟了三年才出嫁,你舅母张罗婚事,自然是新仇旧恨皆涌上心头,和大老爷一同,私自克扣了你娘的聘金,如今见你风流袅娜,自然也恨上了你。”
贾母的声音带点沧桑,带点无奈,又有着思念女儿的忧伤。
黛玉听了这段前尘往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亦为贾母而微微一酸。
思及父母的丰采,黛玉更是甚为神往,年轻时候的父母,必定也如自己和水溶一样,有着心心相印,有着细水长流的缠绵和浪漫罢?是不是,也是一段水木情缘呢?
又有谁能想到,愚拙呆笨的王夫人,心中竟也暗藏了一段美丽的年轻心事?
怪不得王夫人素厌风流袅娜之人,却原来,竟是有这样的往事。
必定,她恨的是,是自己的娘抢走了父亲罢?所以如今她更恨自己。
自己得不到的,她就不愿意别人也能得到,总觉得这应该是她的,而别人是抢了她的。
何其悲哀的一个女子,竟不曾想到,事事皆有定数,不是她的,她永远也得不到吗?
窗外的雨声呜咽,这又是谁的心事呢?
深秋的时候仿佛过得极快,又仿佛过得很慢,黛玉仍处月事中,总觉得秋雨缠绵不去,落叶如阵落花蹁跹,似乎心中也跟着秋日有些缠绵的心事,怪不得说秋日易滋生忧愁,果然如是。
竹枝摇曳,浓浓的绿色透入窗纱,黛玉竟呆呆无语,一丝思念的惆怅涌上心头。
水溶进来的时候,就见到黛玉斜倚西窗下,往日里娇润俏皮的脸上,此时却荡漾着寂寂落寞。
就如同几上瓶中的一枝荷花,依然粉嫩精致,十分清幽,却少了些素日里的生气。
竹林之上,西窗之中,一点残阳红如血,风声呜咽却如涕泣,淡淡的薄光落在她眼中,是想起父母了罢?
水溶心头涌上无限心事,无限缠绵,走过去轻轻抚着她凉凉的小脸,道:“想什么呢?”
投身在水溶怀里,黛玉轻叹道:“我想爹和娘了,不知道他们如今可好?怎么都不来瞧我呢?”
水溶笑道:“你又想得太多了,出来走走罢,总是闷在屋子里,没什么趣儿。你那三个姐妹,如今倒是热闹着呢!”
黛玉勉强收起心事,只好穿了绣鞋,与他一同漫步家中。
枫叶红得更深了一些,自然秋意更浓了一些,好带园子里种了极多的松柏翠主秋花等物,倒依然是一团锦绣,分外好看。
偶尔一些落叶在身畔纷飞,添了一些寂寥,只是暗香浮动,却是菊花依然大团大团灿烂地开在路边,平添了一份韵致。
黛玉长叹道:“我真想回江南,那里,即使是秋日,也必定是山温水暖,风流烂漫。”
如今的江南啊,势必是水如蓝碧,山如眉黛,江边的柳可依然翠色欲滴?山上的枫可依然红若胭脂?
水溶握着她手,道:“这些时候你倒是懒怠了许多,别是身子不好罢?回头请太医来瞧瞧,我总不放心。”
黛玉脸上一红,自然不能跟他说自己是初次来了月事,所以身子有些懒怠酸痛,不想走动。
正在这时,紫鹃却端了一碗姜汤来,道:“姑娘喝点儿罢,暖暖身子是要紧的。”
黛玉捏着鼻子道:“难闻死了,我不喝,你端回去。”
紫鹃听了笑道:“姑娘又使性子,如今你身子不比往日,又处深秋,原该保养一些儿,这些热性的东西该喝点儿暖身子,不然晚间有的姑娘痛的。姑娘还没见二奶奶那样?都是年幼不知道保养所致。”
想起凤姐儿每每生病,总是下血之症,吓得黛玉脸都白了,只好嘟着嘴勉强喝了两口。
水溶见了有些好笑,虽不明黛玉之因,却也知道紫鹃所说极是,凉性东西黛玉最应注意少吃的。
思及黛玉思念父母,水溶心中自然要有计较,或许林如海父母也快来京城了罢!
这日天气终于响晴了,淡淡的阳光照在水中,掀起波澜无数,光芒无数,在清冷的深秋里,似乎有些暖色。
走在贾母的院落里,但见一只灵龟栖息小石塘边,极粗大的一株不老松虬曲如画,取其长寿之意;旁边一株滴水观音树依然叶大青翠,取其慈心善意。
屋里的红颜如花,映衬着贾母的白发苍苍,不管是红颜还是白发,一笑,总有着桂花隐隐约约的芬芳。
黛玉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欢快换上半新不旧的衣裳,要出门玩耍,总觉得市井,比富贵门楣中的天然热闹了许多。
素玉自然万事由着黛玉,又因黛玉常想出门,正门里又是坐北朝南,来往甚重,女眷出入不便,便在吩咐打开了侧门,由着黛玉和三春出门玩耍的时候出入。
迎春因在家里给邢夫人做衣裳不出来,探春和惜春都与黛玉打扮得十分简便俏丽,似乎想融入市井的热闹之中。
或许,外面不用处处守着规矩的时候,才是让人最最欢喜的,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在海阔天空中挥洒自己的生命。
见到黛玉的眼中,闪着淘气的晶亮,探春不由得失笑道:“从前觉得姐姐有点不沾人间烟火的气息,如今却觉得姐姐,似乎有些和这样的世道格格不入,好似姐姐竟是从天外而来,极多的见识总与众不同。”
黛玉笑道:“我也没什么格格不入的时候,只是不喜欢那种纸醉金迷的日子,更有些想法,和你不尽相同罢了。”
说着伸手将面纱整好,仔细地将飞舞的鬓发挽住,只斜斜插了一支兰心簪子,簪头今日多了一串细细的紫色珍珠流苏,即使不露面容,浑然天成的气度和雍容,看起来仍旧是飘逸清丽,宛如仙人一般。
惜春扯了黛玉的衣袖一把,不满地嘟嘴道:“姐姐就是好气度,简单的衣裳,寥寥的首饰,自有一番风情,怪不得让一些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即使插金带玉端庄沉稳也比不得姐姐。”
想起宝钗素日里口口声声骂尽天下插金带银之人,却自己带着明晃晃的金锁,吃着冷香丸一身幽香,探春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随即叹道:“先前还好,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只是心口不一罢了,如今却真真让人不敢恭维。”
惜春侧着头看探春,道:“你想得开了?”
探春对她扁扁嘴,道:“我又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谁是谁非我也明白,只是素日里顾及着太太的身份,再者环儿好容易有了如今的能为,万不能再叫太太去留意他毁了他的前程,许多事情我也只好口是心非,只唯恐她又叫链二嫂子对明里暗里斥责打压姨娘和环儿。如今我也看得透了,明白了太太的性子,环儿也稳重能照应自己了,是非黑白我自然要分明的。”
黛玉听了淡然一笑,都说探春精明,谁能知她心中亦满是苦涩?
在街上逛了些时候,三姐妹就像是百姓家的女孩儿一样,买着各种小玩意儿,哪怕仅仅是几文钱的东西,亦是笑颜如花。
才回到家中,就见鸳鸯过来道:“二太太打发二奶奶亲自来接老太太和姑娘们回去。”
黛玉扬了扬淡淡的眉,道:“怎么叫凤姐姐亲自来接?”
鸳鸯叹了口气,道:“如今家里万事不顺心,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必是因为娘娘中毒又贬位的缘故,二太太也病得厉害,她又不肯将管家的大权让给大太太房里,因此只好接老太太回去坐镇。”
黛玉有些好笑地道:“这话也无理,大舅母是大房里的太太,如何就不能管家的?再说了,外祖母如今身上也不好的,偏要接回去料理事情不成?便是回去了,也还是凤姐姐管家。”
鸳鸯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打着老太太那点子梯己的主意?如今娘娘贬了位份,外面许多的事情也不似先前那样灵活了,太太自然是心急的。再者二奶奶身上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的,她有不肯任人褒贬,只得挣命,偏那太太竟不得体贴一点。”
黛玉便不多说,只到了贾母房里,只见贾母已经收拾妥当了,脸色苍白,竟没有半分血色,自然是因病体未愈的缘故。
黛玉上前扶着贾母的手,有些担忧地道:“外祖母在家里养两日才好,这样就回去不成?”
贾母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只是还是回家好,不然,还不知道他们怎么糟蹋这个家呢!我去了,自然他们还收敛一些,总不能让泱泱百年大族,竟败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