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亦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罢!
冬日苦短,展眼已是来年,这日清晨,外面却下了一点薄雪,在江南,本已是初春了,却依旧春寒料峭。
紫鹃已经笑嘻嘻地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裳进来,笑道:“好姑娘,起来罢,今儿众人都等在外面呢!”
黛玉窝在床上不肯起,俏语娇音:“不要,我要晚些时候儿起!”
软软的声音,如桃花一般轻盈,是苏州独特的韵味和语调,仿佛空气中也透着淡淡的香甜。
紫鹃笑道:“好姑娘快些起来,今儿拜寿的人挤破了门槛子了呢!”
黛玉听了倒是一呆,随即笑道:“可不是,今儿是我生日呢,我自己竟是忘记了!”
说着起来,更衣梳妆,江南山温水暖,便是春寒,亦觉得温润,不似北方那般干燥。
粉绿色缎子袄儿,白狐皮褂子,素白的缎面上镶嵌着粉线,一朵朵桃花若隐若现地绽放在上面,下面淡黄色月华裙,却用淡绿丝线绣了一百种花卉,花色虽多,却不显得繁复,疏落有致,只觉得雅致而热闹。
在紫鹃的巧手下,青丝挽就百花髻,一根红色头绳穿来插去挽着青丝,最后却在鬓边挽成一朵茶花。
贾敏吩咐雪雁送来了一枝翡翠步摇,通体碧绿,翠色欲流,一枝小草的模样,却刻着各色花卉,唯独那步摇之首却有一滴红斑,衬着碧色,更显得殷红如血,似泪珠隐隐流动一般。
紫鹃奇道:“这步摇也奇怪,玉色纯净清澈,竟无丝毫瑕疵,说它是最上好的翡翠也不为过,偏偏又有一点血泪。”
黛玉对着镜子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步摇极好呢,也不知道娘从哪里得了的。”
最后披上一件水葱绿的披风,更衬得肤色晶莹,皓白如玉。
紫鹃端详了一会,扶着黛玉的手出去,笑道:“我捧着姑娘这一只手,竟真似那戏里唱的,一捧雪!”
才出了门,果然许多丫头下人都来磕头拜寿,黛玉忙命雪雁将赏钱赏了,又赏了酒果等物。
今日的黛玉,气韵浑然天成,姿态如风拂春柳,容色若露润花瓣,虽病态而生娇,然美目却流慧。
并不觉得她如何动作,却只觉得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曼妙有致,更如那摇曳生姿的桃花。
桃花,极艳,却俗,只不知为何,独有她眉宇之间蕴涵着万千灵气,给予了桃花那一点仙气。
是,不是桃花给予了她美丽,而是她摇曳出桃花的灵气。
水溶看罢笑道:“可见老天爷也来替你过生日了,快出来瞧瞧去,虽然今儿下了一点薄雪,可是不但园子里的杏花开了,一树的桃花也开得正盛,柳条儿早爆青了,那春光正好,煞是喜人。”
黛玉听得抿嘴一笑,目光流转,笑道:“今儿我生日,你送我什么寿礼?”
水溶却笑道:“你很该先瞧瞧皇上送了你什么寿礼才是,我瞧着竟堆满了前厅了。”
说着便拉着黛玉到了前厅,五色缤纷,耀眼生光,果然堆满了许多箱笼等物。
王嬷嬷正和素玉点着登记呢,见黛玉来了,忙把礼单递给黛玉瞧,上面却道:“新色花样宫绸、宫缎、妆缎、蟒缎各是四十匹,金锭银锭各是一百二十对,碧玉瓟一对,琥珀碗一对,夜光爵一对,海棠硬红蕉叶杯一对,镶金象牙老箸一对,缠丝白玛瑙碟一对,翡翠荷叶盘一对,紫檀梅花小几一对,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一对,宣窑瓷盒一对,汝窑美人耸肩瓶一对,定窑白瓷花囊一对,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一套,沉香一盒,玉枕一对,雪山人参一对,白虎皮一张,玄狐皮六张,水獭皮六张,银狐皮六张,狼皮六张,大毛黑灰鼠皮一卷,紫貂皮一卷,珠宝首饰四十件,二十四扇紫檀架子大理石围屏一座,十二扇玻璃围屏一座,紫檀璎珞一副。”
黛玉只是暗自吐了吐舌头,道:“这么些东西,真个是从北运到南的?没的白费力气罢了。”
水溶一旁笑道:“倒不是这样,这些器具东西也罢了,都是禁中之物,有几样,还是天下没有第二对的呢!不过这些时新的妆蟒绸缎,却是今年江宁织造府和苏州织造府特特赶了出来的,连进上还没先呢,倒是先紧着你生日的寿礼。”
黛玉却觉得没意思,只道:“虽然看着多,可是真个用起来的却不多,没的像是暴发户似的。”
水溶笑道:“你却不知,世伯将历年所积梯己,原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因此多数已上交国库,用于修葺黄河长江一带,加之接济北方雪灾河南蝗灾等处,并不给国库一分,虽然如此,但是皇上却还是要感念世伯之心,因此今年未免比往常丰厚些。”
黛玉这才明白,抿嘴一笑,道:“说来说去,倒还是我自家的东西呢!我说呢,怎么好端端今年这般大方了!”
一时贾敏过来,笑道:“好些年不曾给你做生日了,好歹今年一家子都在,团团圆圆吃顿饭罢了。”
又道:“那个链二倒是个机变的不说,如今竟是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只吩咐个小厮来说在外头自在些。”
黛玉听了叹道:“可叹凤姐姐这么一个要强的人,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在家里管家,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偏偏就是链二哥哥这般下流轻浮。倒是他不在咱们家里,咱们反才自在些呢!”
贾敏听了笑道:“倒是你这话极对的。”
说着打量着黛玉,笑道:“今儿这衣裳倒是好看,是鹃儿做的罢?倒是好心灵手巧的孩子,这裙子上一百种花卉,竟没一朵一样的,偏一朵朵还是那样栩栩如生。”
紫鹃笑道:“我素日里常听雪雁说起,说姑娘出生的时候是百花盛开,因此才想着在姑娘的裙子上绣了一百种花卉,倒是预备了好些时候,只是怕花色繁琐不好看,因此只用淡绿的丝线,这样反更清雅些了。不过姑娘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儿,便是打扮个叫花子出来,也是好看的!”
笑得贾敏忙把她拦在怀里,笑道:“原说玉儿嘴是巧的了,今儿鹃儿的嘴竟也是伶俐的!”
沿着小径漫步,一层淡淡的雪色,却依旧掩不住垂柳丝碧,杏花如雨,桃花如霞。
一阵风过,薄雪亦停了,黛玉笑道:“瞧这园子里花红柳绿的,开的时候满目琳琅一般灿烂夺目,只是过了一些时候,落红满地,都化作春泥了,到时候凄冷寂寞,只是倒不如不开的。”
水溶听了侧头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来年的时候,只怕开得更盛些来给你过生日呢!”
抬头远远就见枫红站在一株桃花树下,阵阵的落红落了他满身满脸,却更显得俊秀挺拔,目光却是凝在了紫鹃身上。
他心中的那一点万千柔情,已然落在了紫鹃的身上。
黛玉笑看着紫鹃,道:“枫红原本不比世家子弟差一分儿的,如今瞧来,却更好了些!”
贾敏面色微微一动,轻轻地道:“这个枫红,小时候来倒还不曾觉得,如今长大了,模样出挑了,却竟有些面善。”
黛玉只笑得了不得,道:“娘什么时候也说这个话了?想当日,我见到玄雩哥哥,他不也是说好似见过一样?后来到了外祖母家,宝玉第一句话,竟也是说好生面善呢!”
水溶听了,手上突然一紧,眼神有些乌沉沉的,道:“你叫我什么?”
黛玉方知话里造次了,只羞得一张脸蛋儿如美玉生晕,似明珠莹光,若桃花泛红,更有一种羞涩的女儿娇态。
水溶喃喃地道:“是啊,叫我玄雩哥哥呢!”
说着对黛玉一笑,深邃的目光之中竟是温柔缠绵之意,道:“这样倒好,听着也亲切些,我心里倒是早就盼着你这么叫我呢!素日里你叫我北静王爷什么的,竟冷冰冰的没一丝儿家常味道。”
林如海夫妻原本中意玄雩,只是虑着自己女儿心意,再者法耶和尚亦是说过黛玉命中不该早嫁,不然危及性命;
且她虽非皇室中人,却亦在皇室贵戚之册,水溶身份亦不同寻常,到时候只怕是要皇上赐婚;
因此虽然水黛二人婚事两家都是心照不宣,亦已计较妥当,如海亦早已有所安排,但是却从不提起。
未婚有情,原是羞耻之事,但是因情而结姻,却又不知道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
贾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是中意的,因此才叫水溶住在自己家和黛玉朝夕相见,不然她才不会让外男和自己女儿见面。
眼见着这对小儿女的神情姿态,贾敏心里早笑开了。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一层残雪落红,漫天飞舞,绚丽夺目。
那雪,那花,似也感染了主人的喜悦,竟似微笑人间。
黛玉的生日,水溶送的却是一把凤尾琴,声音清亮,音质极好,轻轻的声音,在黛玉的手里,宛如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