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法耶冷笑道:“林兄本是儒雅洒脱之人,何以到了女公子身上,反而却步?依我说,虽说命格取决各人心性,但是终究逆天不详,亦对女公子无异。你此时不舍,他日必定失去。”
林如海悚然一惊,北静王便道:“既然如此,如海兄还是好生计较,早些送玉儿到京中。若是不方便,我那王府空旷,又无女儿,再者王妃也喜欢女儿家,有她在身边,亦是美事一桩。”
林如海不答,却看着法耶,法耶道:“贾家!”
两人都是一愣,道:“贾家?为何?”
“贾者,假也,万事真不真假不假,虽是浊世,却也是一方净土,群芳聚会,岂能少百花之主?”
林如海也并不啰嗦,只问道:“多少时候?”
法耶睁开眼睛,喃喃地道:“最迟两年,一定离开江南水乡。”
皱了皱眉头,又道:“最好莫叫他人知晓你们夫妻尚在,本来你们夫妻本是死劫,女公子才好离去,可是水溶忽至,他本为逆天而来,因此女公子命格已动,但是大概命格还是不动的好,因此莫若装死遁世。”
北静王瞅着林如海道:“难道要留下玉儿一人活在贾家?”
林如海长叹,道:“虽然不舍骨肉亲情,但是终究玉儿之命才是我夫妻重中之重。”
法耶又瞪着北静王道:“你也别说他,好端端,偏生了水溶那小子,竟动了女公子的命格,让她难偿前世之恩。”
说着幽幽长叹,心中却道:“西方灵河畔三生石边有草名绛珠,甘露之惠受之于神瑛,方修成女体,下世本是为还甘露之惠,却偏有灌愁海水之王以灌愁海水滋养女仙之体,因不忍绛珠仙子泪尽返本,所以纠缠下世,岂是一件小事儿?端看各人心意如何,但愿能平安了结这段风流公案。”
因此北静王和林如海便商议两年之后假死遁世,黛玉入京。
想起要和女儿分别,林如海心中也是伤感,凝眸看着女儿,这如花的面容,来日寄人篱下,可能照应自己?
她素性柔弱,那贾家却是弱肉强食,不下皇宫朝廷,污浊的家,可能容她清澈的心?
这般的冷傲,这般的天真,不懂得心计盘算,可是会让他人算计?
黛玉只是寂然用饭,虽知父亲必有心事,却不知自己竟将离开父母,寄人篱下。
北静王因吃螃蟹有一股淡淡的枫叶清香,便奇道:“何以如此?螃蟹中,还有枫叶的清香?”
黛玉娇笑道:“这就是枫叶蟹了,就是以枫叶焚火,慢火蒸了出来的,那枫叶的清香都是从烟火中熏进了螃蟹里。”
北静王啧啧称叹,剥了一个满黄的吃了,又喝了一口酒,笑道:“秋日蟹极肥极大,最是可口也。”
水溶突然夺过黛玉欲喝的黄酒,道:“才吃了螃蟹,不要喝黄酒,要热热地喝口烧酒才是。”
说着吩咐雪雁送上了乌银梅花自斟壶,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枫叶冻石杯,倒了一杯百合花浸泡的烧酒来。
黛玉也只饮了一口,便放下,却自去拣枫叶串起来,挂在了屋檐下,如风铃一般谱曲成歌。
北静王含笑看着林如海,笑道:“虽然年纪小,可是若是我家的,我倒是乐见其成。”
好在黛玉没有听到,水溶却是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与她面善,又见她羸弱,所以想护她周全而已。
那清澈缭绕的琴音,如丝一般缠绕心中,却不知何种滋味,只觉得缠绵不尽,因为何故?
林如海和北静王心中都有事儿,且是自**好,意气相投,自是泼醋擂姜,把酒言欢。
那水溶年纪虽轻,却是文才风流,举止潇洒,且又曾随林如海学习过,诗词歌赋也是信手拈来,
黛玉本是女儿家,从小儿只和父亲学习,难免多了几分孤高自许之意,素性不见外人的,今见水溶竟是文武双全,胸壑之间全没半分腐儒酸气,且温文儒雅,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洒脱不羁的气质叫人见之忘俗,全不见爹爹所说的宝玉一般的顽劣淘气,不自觉地也将那幼时的傲气收敛了大半。
那水溶乃贵为郡王之子,从小结交皆是王公贵族,妙龄少女也曾宫闱王府之中见过,却一个个骄横做作自以为是,着实令人着恼,今见黛玉年纪虽小,却言谈举止傲然不群,油然一种清新婉约的美丽和妩媚,不见一丝人间烟火俗气,且一字一句皆如珠玑,不觉得满心欢喜起来。
这样天然雕饰却精致的女孩子,也只有江南水乡一带的钟灵毓秀所能凝结出来罢?
枫红深处方是美,可是她,不见铅华亦夺目。
北静王因笑问黛玉看何书,黛玉答道:“不曾看什么书,只刚看了四书罢了。”
北静王听了大笑,指着林如海笑道:“我竟不信你只教你闺女四书的,依我看,这言谈之间,已是博览群书了。”
林如海仰脖子喝了一大盅酒,才放下酒杯道:“若论正经功课,确只学了四书罢了。只是你也知道的,我所学甚杂,工艺杂学,琴棋书画,各色也都搀杂了一些,也教得她也杂了,因此明儿个我上任之后,给她聘个西席来,正经学上两年罢了。”
北静王指着水溶道:“这小子也是,学得极杂,只不用功,惟独一些诗词歌赋他倒还放在心上一些。前儿皇上还跟我抱怨呢,说他竟是诗疯子画呆子,不肯受那规矩束缚,只怕来日真是个跳脱出五行的。”
林如海笑道:“这又如何?只要胸有上进之心,这么繁琐俗务不理也就是了,谁还真指望玄雩去建功立业呢!”
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只说别人没个上进心,如今说来我也竟是个没有上进心的,只图着一些风花雪月罢了。”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道:“这有什么的,万事只随心性罢了,难不成竟还要赶着鸭子上架呢?不用心,什么事情也做不得的。俗语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谁又能非要建功立业才是正道了?只是,人生在世,上不能报国家社稷,下不能孝敬父母高堂,才是枉然一梦罢了。”
水溶本听林如海的话悠然一笑,知道他也是喜山野风光,今听黛玉一笑一说,露出小女儿娇态,正如幽兰初绽,新月清晖,说不出的清新妩媚之意,不由得胸中微微一荡。
北静王听了黛玉的话,哈哈一笑,道:“正是这个呢,说来惭愧,我等竟不及一个小女儿说得透彻。”
林如海也笑看着黛玉,眼中心中皆是自得之意。
北静王便对水溶笑道:“你很该敬你妹妹两盅,你若能有这般的见识,也不枉了你只羡慕那远山远水。”
水溶笑着起来,果然给黛玉倒了一杯酒,黛玉却只管摇头,道:“可别灌我,爹爹不许我吃酒的。”
林如海笑道:“是呢,别灌她一个小孩子家了,原本身子不好,不许她多吃酒的。”
黛玉妙眸流转,娇笑道:“那是你替我吃了才好!”
说着踩着椅子将酒杯凑到了水溶嘴边,水溶一气饮尽。
林如海笑说淘气,能见黛玉展颜而笑,莫说一杯,便是一壶,水溶也必定干尽。
水溶因见黛玉虽是幼女娇笑,清润婉丽,却眉尖若蹙,脱口便道:“玉者,矿之极也,白玉,玉中常见之物也,翡翠,上等也,黛者,青黑也,黛玉,则玉中之极品,世所罕见也。黛者,可代画眉之墨,姑娘眉尖若蹙,莫若颦也。”
林如海听了笑道:“颦儿,这个字倒是好的。”
黛玉听了颦眉嘟嘴,道:“竟是酒吃多了,拿我取笑儿呢!”
她本坐在水溶的旁边,桌子底下长长的指甲狠狠按在水溶身上。
她人小力弱,自是疼不到哪里去,水溶也只是莞尔一笑。
她就是这般的率真,不以他人目光而异,想说便说,想做便做,这才是一个可爱而淘气机灵的小女儿。
想起宫闱王府中那些眸子中透着精光,极力压抑着本性的女孩子,无一不是为别人的赞叹而活,眼前这样清新美好的女儿,竟是愈加罕见而令人想珍惜起来。
北静王亦喜黛玉天真率直,瞅着她欢快的小脸蛋,不住点头,含笑听着她说起爹爹的糗事。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爷们三人都吃得大醉,伏桌大睡。
黛玉只蹙着淡淡的眉,看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又瞅了瞅已经空了的酒坛。
雪雁笑着带了两个小丫鬟上来收拾,见三人都醉得酣睡,便问黛玉道:“难不成叫人架了回去不成?”
黛玉站起身,只捏着粉红色的手帕子,道:“枫林小筑里不是有几间房间的么?叫小幺儿们扶着他们进去歇息罢,先打发人回家告诉娘一声,等他们酒醒了再下山。”
雪雁点头,吩咐几个小厮和小幺儿扶着他们进去,她又揭开屋里香炉,笼了几把百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