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红楼之水掬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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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黛玉起身披了一件衣裳,才走到贵妃躺椅边坐下,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只有一颗心是自在的,不管是在空中也好,笼中也罢,人都是自在的。人生在世,可不就是但求本心么?”

惜春道:“姐姐话说得虽好,可是真要做起来,还不知道是怎么一件难事呢!”

说着摇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念儿呢?这只畜生这几日也不见,可别是给谁兜头逮着关在笼子里了!”

说得黛玉失笑不已,道:“素日里你们都是吵闹得让我头疼,不见了它,你又想它了!”

惜春眼波流转,笑道:“我偏偏就是喜欢这只扁毛畜生呢!在我心里,它可比那些人干净多了!”

紫鹃抱了衣裳进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既然喜欢,还天天拿着扫帚打它,弄得它都不敢飞回家来了。”

听了紫鹃的话,惜春嘻嘻一笑,道:“打它才好呢,不然不就爬到我头上撒野来了!”

黛玉因对紫鹃道:“昨儿个我和四妹妹给妙姐姐做的衲衣,你今儿给送去罢。”

紫鹃听了笑道:“瞧瞧,外人还说姑娘不动针线呢,这些都是什么?竟是她们做的不成?很该给她几个耳刮子!”

惜春拍手,笑道:“你若给她耳刮子,我头一个给你撑着!”

紫鹃一笑,道:“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呢?别人的事情,咱们也管不得。”

说着拿了一个青灰色绸面玉色缎里的包袱,包上了黛玉和惜春给妙玉做的衲衣,径自出门去了。

黛玉正翻看着水溶打发人送来的东西,忽见一对翡翠玉马却是十分可爱,昂头飞蹄,神骏非凡,颇有气势,起贾兰倒是配它,便吩咐雪雁装了盒子,又取了几匹素色宫缎宫绸,几色笔墨纸砚,跟惜春说了一声,便到李纨的稻香村来。

未入稻香村,已见淡淡的寥落,没有花团锦簇穿红戴绿的丫鬟穿梭,惟有些老婆子老妈子摆弄着庄稼。

没有潇湘馆的龙吟细细,没有怡红院的俏语娇音,没有蘅芜院的香草幽雅,没有大观园的风流富贵,有的,只是乡村的鸡鸣犬吠之声,和乡下人求生的那种辛劳。

黛玉想叫人通报时,却见没有一个丫鬟在跟前,只好在窗外道:“大嫂子在家么?”

听到李纨在里面应了一声,黛玉才举步进去,却见李纨坐在榻上,正手忙脚乱地将一件大红的嫁衣装进箱子中。

黛玉见状心中一酸,认出了那是新婚时候才穿的嫁衣,依旧那样红艳艳的,却李纨已是红颜丛中的槁木死灰。

李纨脸上还有些泪痕,亦有些难为情,道:“我只是瞧着这两日天气好,所以想拿出来晒晒,怕压在箱子底霉坏了。”

黛玉叹道:“红衣仍在,但人已不在,嫂子只好节哀,莫要多想了。”

李纨拿出旧日的嫁衣,何尝不是想起了贾珠?红衣依旧红,却凄凉无限。

世道的规矩,让一个正值妙龄的红颜女子,自此落入一个比牢狱更寒冷的生活的牢笼。

她的屋子,从此如雪洞;她的衣裳,从此是素净;她的生活,没有了风花雪月;她除了请安,无处可去。

李纨眼睛红红的,声音亦是低低的:“我早就不会想太多了,也没有工夫去想。”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一个来日的依靠,或许,她早已如烈女传里的烈女一般,芳魂渺渺。

十八岁的芳华,她送走了丈夫的灵柩,面对的是所有人的鄙视,以及婆婆冷毒的目光,她的泪,只能咽下。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苍老了一颗曾经玲珑剔透的红颜心,有苦,不能说。

而自己和年幼的儿子,早早的,就已经给人遗忘在了凄冷的院落里。

擦掉素面上的泪痕,李纨强笑道:“妹妹怎么有空来?虽然妹妹不忌讳,可是外人也是有闲话的。”

一面说,一面将嫁人打叠得十分齐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将它拿出来了。

这里,没有年轻的奶奶姑娘愿意来,曾经的新人,也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这里,只除了如今的黛玉和凤姐儿,杳无人迹。

他们孤儿寡母,不愿惹上外面的那些纠纷是非,只愿平静安稳地过着日子。

黛玉笑道:“罢了,这些有什么忌讳的?人生在世,富贵有命,也不是谁影响了谁的!”

说着指着雪雁捧来的盒子道:“这里是一对翡翠玉马,我瞧着倒是给兰哥儿玩耍罢!”

李纨打开一瞧,顿时道:“我如何能要妹妹这样名贵的东西?妹妹还是收回去罢!”

黛玉笑道:“瞧嫂子也有些矫揉造作了不是?原本就是给人赏玩的,还放着生灰尘不成?”

说着又拿过绸缎道:“我那里还有好些的,这几块料子十分素雅,嫂子是极配的,那两匹又热闹些,给兰哥儿做衣裳。才有些宫里送出来的笔墨纸砚,给兰哥儿用罢,比外头买的总是强些。”

说着又笑道:“嫂子也知道我的,身边也没什么别的,唯独他们都疼我,所以这些东西多些,只好送嫂子一些俗物。”

李纨叹道:“妹妹哪里是送俗物呢?却是一份最最难得的心意。”

说到了这里,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李纨哽咽道:“想当日里,你大哥哥才华满腹,我亦读些诗书,虽然烈女传等读得多,可是还是有些风花雪月的心思的。你大哥哥不但人品好模样好,而且他的诗词做的比宝玉不知道好上多少倍,我还记得那时候真真就是书上说的‘夫唱妇随’罢?那些时候,是我最最幸福的时光了,不知道有过多少人羡慕!”

回忆起往事,李纨清秀的面容上荡漾着温润的笑意,眉梢眼角,也是淡淡的红晕和羞涩,却又掩不住如今的凄凉。

“可是,一场急病他就去了,那时候我还在坐月子里,没奈何,我还是要强撑着替他披麻戴孝恸哭灵前。我忘不了,那时候太太那样冷漠的目光,多少说我命硬克夫的人,没一个能给我好脸色,背地里也不知道嚼了多少舌根,那时候,没一个肯进我的屋子,还是老太太硬是做主让我坐完月子才能出来,不准落下病根儿没人照料兰哥儿。”

“这么些年来,我躬亲事孝,日日请安,夜夜伺候,便是没有一点错缝,可是,谁能另眼相看我们母子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纵然我有兰儿,也比不上太太一个命根子宝玉。素日里都说妹妹爱哭,总是劝不住,可是,谁又能知我的泪珠儿比妹妹还多呢?人前不能哭,人后我总是能哭些儿罢?”

“妹妹,我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从小儿,我也是金尊玉贵,论出身,宝丫头商贾女的身份也是比不得我罢?可是,太太疼她不待见我,谁不是处处讨好宝丫头?又何曾有人在意过我们娘儿两个?论规矩,倘若真要继承贾家的基业,我的兰儿是嫡长孙,比宝玉的胜算还大些儿的,可是,又有谁记得兰儿才是二房里的继承人?”

“我心有不甘又如何?我没有丈夫,只有一个哥儿,况且我还背着克夫的罪名。背地里有人抱怨,说我的月钱多,可是,这是我用我的青春我的孤独我的凄凉换来的,我并没有沾到什么便宜。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二十两的月钱,只要一家子和和乐乐过日子,可是,终究不是我能选择的呀!”

黛玉是头一回听到李纨的心里话,头一回她能爽爽快快都吐出来,可是,嫁衣上斑驳的泪痕,不就是她的血泪么?

心中的酸痛,让黛玉也不觉落下泪来,是为李纨?还是那些被贞节牌坊牢牢锁住的红颜女子?

李纨嘴中的抱怨是理所应当的,黛玉心中亦是体谅,论当朝律法,一家基业,嫡长子没,则嫡长孙继承,若嫡长孙没,方轮到嫡次子乃至于庶子。人人将宝玉捧上了天,可是细究起来,二房继承人不是宝玉,而是贾兰。

正在这时,就见贾兰掀了帘子进来,见到黛玉在座,忙上前见礼,笑道:“给母亲和林姑姑请安。”

见黛玉和李纨面上都有泪痕,忙问道:“母亲和姑姑怎么都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了母亲和姑姑?”

黛玉和李纨拭了泪,李纨道:“没有的事情。”

黛玉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贾兰忙道:“今天先生家里有些事情,所以就留下对子,吩咐我们回家里来,还吩咐了功课。”

李纨十分满意,怜爱地道:“那就回房里好生将功课和对子都做了,不准留下不是来。”

贾迟兰忙答应了,随即略有些迟疑的神色,却不敢说话。

李纨没有看到,黛玉却看得清楚,问道:“兰儿有什么话说?”

李纨听了,也看着贾兰,不明白黛玉怎么问这个话。

贾兰小心翼翼地看了李纨一眼,道:“学塾里的瑞大爷今日吩咐了,说明日要八两银子做学塾里一年点心茶水的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