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奇道:“四妹妹喜欢西洋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惜春瞪她一眼,顺便又扮个鬼脸,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哪里就是这一件的!”
迎春走到窗前,瞧着窗上七色玻璃,往外望了望,瞧见外面春光灿烂,道:“这玻璃也奇怪,从外面瞧是七色的,乌沉沉的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模样,偏从里面却将外面的东西瞧得十分清楚。”
黛玉笑道:“原是西洋进贡来的,我的潇湘馆里的卧室,也是这样的玻璃窗和门。”
想了想,笑道:“哥哥说昨儿个我们家从西洋来的货船上带了好些新鲜西洋玩意儿,如今这里还不曾有呢!”
惜春立刻问道:“可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我定要一份的。”
黛玉想了想,眼睛看着素玉,抿嘴笑着不说话。
素玉笑道:“是前年的时候,爹爹吩咐人用咱们这里的花色图样送到了西洋去,烧制在玻璃上,今年果然烧制出来了,十分清雅。用这种玻璃镶嵌在墙壁上,不用人拿着抹布去擦,不管过了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会生出尘土来,依旧灿然如新。”
三春听了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东西?谁拿那样金贵的东西镶嵌在墙壁上做什么?”
黛玉笑道:“这样的东西,原也不是寻常人家里用的,不过都是装饰在院落里的门楼两旁墙壁上的。今年可还是头一遭儿进了咱们这里呢,咱们倒是有幸的,能见到用到,只怕皇宫里还不得用这些东西。”
素玉笑道:“正是呢,其中有四块是迎春花,四块是玫瑰花,四块菱形玻璃是玉兰花。妹妹已经说了,迎春花的玻璃送给二妹妹,玫瑰花的玻璃送给三妹妹,玉兰花的玻璃就是四妹妹的了,明儿里我一并吩咐工匠去给你们镶嵌上,别人原也不会这劳什子东西。”
三春感谢不尽,探春只道:“这样金贵的东西,素玉哥哥送给我们,我们哪里消受得起?”
素玉指着黛玉笑道:“她常说,东西可不就是给人用的,白放着是会霉烂的。”
说着又对黛玉道:“也得了一点子金鸡纳霜和各样西洋药,我已经送了老太太些,今日也打发人送到北静王府里去了。”
黛玉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道:“就是那个翡翠步摇,紫鹃总担忧着会弄丢了,因此哥哥找一块一模一样的翡翠,仿着这步摇的模样做一个放在我妆台的妆盒里罢,真的步摇就收起来,仔细碍着人眼。”
素玉听她这么一说,便笑道:“紫鹃想得很是周全,这是该的,步摇不比别的什么银钱珠宝,原是北静王府里的传家至宝,有些人总是打着主意的,自然是该小心些,以防万一。”
黛玉想了想,又道:“还有就是西洋的玩意儿收拾些出来,回去我也要送给兰儿和姐儿的。”
素玉笑道:“我早就想好了,都预备齐全了,好容易回家一遭儿,你就不用放在心上了。”
说得黛玉一笑,自和三春到园子里玩耍去了,园子里虽不及大观园风流奢华,却是十分雅致,又不曾有人处处提点着守规矩守道理,因此玩闹得十分兴奋,惜春因和迎春争花,偶尔在雨水泥泞处滑到在地上,拖了一裙子的泥。
夜间雨浓,次日雾重,三春都犯了春困,在这里又不用起来给谁请安,更不用早早起来诵读烈女传,因此都在屋里睡觉不肯起来。
黛玉清早便披了一件大衣裳,坐在花树下,支了油画架子,将昨日三春姐妹玩闹的形景都画了出来。
“你的油画,越发长进了,不过,颜色有些不太鲜亮。”
水溶朗朗的声音轻轻地在黛玉身后传过来,黛玉也不回头,笑道:“你倒来画试试!”
水溶转到了黛玉跟前,笑道:“让我画?我可不会!”
只见他似乎身材更高了一些,温润如玉的容颜,渐渐有了些棱角分明,可是眼中依然深情无限。
黛玉俏皮地将画笔在他白衣上划过一道痕迹,道:“在别人跟前说这话也罢了,可别在我跟前说!我听哥哥说,你很钻研了好些时候油画,昨儿个的油画颜料什么的,你也要一份去。”
水溶笑道:“你倒是记得,我都忘记了!”
黛玉放下画笔,道:“哥哥也带了些西洋名家画的油画,我很瞧了瞧,竟不似咱们这里只画些工笔人物水墨山水,他们竟还画些十分古怪的油画,颜色搭配得跟东西一些都不相似,但是就好似人生在世,很有些意思,据他们的书里说,叫什么劳什子抽象,很是有趣。”
水溶拿手帕轻拭着她发间的淡淡雾气凝结出来的水珠,道:“你何不画些出来?也学学这劳什子抽象?”
黛玉娇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画的?就是画了,不给你看呢!”
水溶握着她冰冷的小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道:“我如今可不管你画还是没画了,只知道,如今一大清早的,雾气冷得很,你须得回房里去,不准在外面着了凉气,回头病了又不肯吃药。”
黛玉痒得抽回手,道:“那你就陪我走走罢,我可不想闷在屋子里,辜负这大好春光。”
阳光透出的时候,雾气渐渐散开,真真是春光正好,风景无限,园子里还余下淡淡雾气的影子,笼着花木葱郁,偶尔一两只早早脱茧而出的粉蝶停在娇嫩带露的花朵上,淡淡的春风拂过,花木摇曳如画,十分可爱。
黛玉看着依然颤动着的粉蝶,叹道:“你说,什么时候,这个世道的女子,可以挣破世俗的枷锁,可以不必守寡,可以不必看着男人三妻四妾,可以像这破柬而出的粉蝶一样,舞出那一份绚丽呢?哪怕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也不枉活了这一世。”
水溶眼中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惊喜,过了良久,才笑道:“几日不见,我的颦儿见识更高了一层了。”
高人之上的,不仅仅是一点姿色和才情,真正能让人高看且永远记在心里的,就是她的那一点与众不同的想法,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有着世人没有的那一份见地和行为。
黛玉有些奇怪地看着水溶,道:“你不说我忒离经叛道了?”
水溶笑道:“发乎于心,情也,亦是最最天然的一份想法和心意,怎么能说离经叛道呢?若我说,世人这般愚蠢,不过就是极力压抑住了天生的想法和心意,总是守着这个世俗所立下的规矩罢了。”
说着想了想,道:“你就是那只愿意破茧而出的粉蝶,不管如何,都想破开茧壳,有一份最最难得的绚丽;而那些世人,不过就是愿意宁可死在茧内,也不愿奋力破开茧壳的幼蛹。人若果然活成那样,也真真是凄凉无限。”
欣喜于水溶的话,黛玉娇容灿烂,声音也扬得高高的:“正是,人活在世,只唯心而已!”
似是感染了主人的喜悦,身边的重瓣樱花飘然而落,洋洋洒洒,一片红雨花香。
黛玉伸手接过几片花瓣,道:“听说,漂洋过海的东边,有一个岛屿,叫做东瀛,他们自称大和民族,族花就是樱花!”
水溶点头,点着她手心里的花瓣,道:“听说,还有一个富士山,那里的樱花,美丽如画。”
黛玉手一扬,手心里的花瓣飘落而下,笑道:“还听说,他们就是倭寇了!不知道,他们的模样,和咱们有什么不同!”
水溶见她一脸憧憬,便笑道:“等明儿里若果然无事了,我就带你去东瀛玩耍,瞧瞧那里到底如何美丽!”
黛玉又道:“听哥哥说,在西洋那边,许多女子都和男子一样的,还有女子做了国王的,有什么伊丽莎白女王。而且她们女子也可以出门,和男子一样,不用蒙面,不知道,又是怎么一副风光呢?”
水溶看着她,失笑道:“我瞧你倒是和西洋人的性子有些仿佛,你放心,明儿若是闲了,我也带你去如何?”
喜得黛玉立即拉着他手小指勾住,拇指轻轻一叩,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水溶不禁莞尔,道:“这是跟谁学来的?小时候不曾见你这样和我拉勾的!”
黛玉得意地笑道:“我在大嫂子那里,瞧见一个老妈子带她孙子孙女在田里玩,他们就是这样。”
说着笑道:“什么时候哥哥到西洋去,带个西洋美人来才好呢!我也瞧瞧不是是和画上的一样黄头发绿眼睛!”
水溶听了只是笑,道:“告诉素玉一声,自然圆了你的心愿!”
黛玉也笑了起来,有些嘲弄地道:“倒是不见的好,省得又生出无数的事情来!”
一根翠绿的柳条随风垂到黛玉身畔,黛玉随手捉住,摸着已经狭长的柳叶笑道:“才几日的工夫?嫩黄褪却,浓绿上头。”
水溶凝目瞧着黛玉,道:“正如人生,过了青黄,该是新绿,有一点欣欣向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