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今日来,原就是想知道史家退亲的缘故,如今不得要领,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倒是卫夫人话头极多,性情又爽利,拉着黛玉不住嘘寒问暖,十分亲热,言谈之中,又不免问一些四姑娘的事情。
黛玉从卫夫人话中才知道,原来自己娘亲年轻时候,才貌双全,倒是有许多千金小姐都是极交好的姐妹,闺阁戏耍十分相亲相爱,如今情分亦重,如今的太后和睿皇贵太妃亦是娘亲的手帕交,更别说卫夫人这些王妃诰命之类的了,若果然说联络有亲,四大家族根本不能和自己家里相提并论。
黛玉和水溶在卫家用过了午饭,眼见春雨已过,天空晴好,便起身告辞了。
卫夫人便命卫若兰亲送出去,冯紫英是天生爱凑热闹的主儿,知道卫夫人定然有好戏,便赖在卫家不肯走。
卫夫人也真是能沉得住气,竟是丝毫不提退亲之事,毕竟若卫家退亲,别家达官决不会去聘湘云;若是史家退亲,又会招惹不遵诺言之意,会有嫌贫爱富之说;于卫家,其实并无多大损面。
果然史家是坐不住的,过了些日子还不见卫家退亲的动静,湘云也急了起来,只问史夫人缘故。
史夫人看着湘云焦急的模样,便冷笑道:“卫家原是极难得的人家,模样根基富贵都比咱们家强,偏你竟不愿意。你倒是想退亲,自然我也如你所愿,只是来日里你若不得这样好的人家,可别在亲戚跟前说是我的不是!”
湘云不敢吭声,低头道:“虽然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不在,自然是叔叔婶娘做主。但是侄女却素知那卫家公子身子弱得很,竟比林姐姐还要弱不禁风,常常都是在江南水乡那边养病,甚少在京城中的。再说了,倘若他竟有什么好歹,竟叫侄女守了望门寡不成?见大嫂子那样,我心里可是怕得很!”
史夫人问道:“素日里你深宅大院的,如何知道这样的事情的?我们家里也并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再说了,谁说那卫家公子身子不好的?若是不好的话,如何却见卫夫人日日喜笑颜开的?”
湘云低头道:“我是听宝姐姐说的,她家里生意广,门路多,薛大哥哥又是常在外头走动的,自然知道的事情也多。”
史夫人冷笑道:“你倒是和她好,宁可听她的,也不肯让我给你打点终身大事。只我白说一句,和她远一些儿罢!好歹你是个侯门的千金小姐,身份贵重,和一个商贾之女素日里鬼混做什么?没的让外人笑话咱们家也沾染了一些市侩气!”
说着坐下慢慢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道:“云儿,你当真打定主意是要退亲的?”
湘云立刻用力点头,干脆利落地道:“是!”
史夫人看着她腰上文彩辉煌的金麒麟,冷笑了一声,道:“别当有了这金麒麟就什么都能得的!当年我也有意和姑老太太联姻的,所以从小儿把你送在姑老太太身边养活,只是你自己不争气,竟叫姑老太太十分失望。如今,你只听那些有的没的言语,就执拗着要退亲,若是两头落空,可不得怪我的。”
说着又道:“若论模样清俊,根基富贵,宝玉自然是知根知底的,素日里又得你心意;只是,他到底是姑老太太的心坎子尖上的人物,婚事姑老太太自然是十分用心,还有那二太太也是个精明人物,也不是咱们能左右什么的,你可要切记才好,莫丢了身为侯门千金的体统。”
湘云给婶母说破心事,不觉大羞,忙伸手掩住了麒麟,涨红了一张脸,嗫嚅道:“侄女哪里有什么心思?只是不想白白把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抛入不可预见的深渊罢了。”
史夫人叹了口气,想起湘云左性,不好解劝,又怕自己不答应了她,她又到处说自己这个婶婶苛待了她,在官场上败坏自己的声名体面,只好答应退亲,只慢慢地摇头道:“这卫家着实是好的,我本来还说你不大配得上他呢,如今退亲,你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说着便不理会湘云,径自去妆扮了,知道贾家今日宴客,许多达官诰命都去的,她自然也要去。
湘云自然也是要去贾家的,另换了一身极鲜亮的衣裳,乌黑的青丝也挽了极精致的发髻,容色更显得十分妍媚。
果然宝玉见了,又不免赞叹了两声,湘云十分兴奋,她可是知道如今三春姐妹和黛玉都不在贾家的,因此兴冲冲地拿出了两样礼物来,宝钗袭人人各一份,只宝钗的更精致一些。
宝玉只疑惑地问道:“素日里妹妹婶娘都是礼物齐备的,如何今日妹妹却没有林妹妹的礼物?”
湘云冷笑道:“我爱和谁好,便和谁好,我的东西,我才不送一些不相干的人!倒是爱哥哥你,吃什么用什么怎么就只想到她?难道我们竟是不配做你的好妹妹的?”
宝玉听了亦无话说,只心中未免厌恶了一些湘云,也冷笑了一声,道:“我哪里敢说云妹妹的不是呢?你的东西原金贵,连我也不配用!就请云妹妹到宝姐姐那里去坐坐罢,你们原是亲厚的!”
不想才出了怡红院,就见黛玉和惜春正在蜂腰桥上看着水里的红鲤嬉耍,湘云不觉面色一沉。
只见黛玉一身淡淡的粉蓝色,滚印着浅淡错落有致的兰草,虽然不繁复,可是却质料极其高贵,一根蓝缎带轻挽青丝,一枚白玉簪泛着淡淡的光晕,更显得娇润清秀,飘逸如仙,气色更红润了许多,显得十分精神。
宝玉却是十分欢喜,急忙跑到黛玉跟前笑道:“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说着又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妹妹每每出去回来,就更出挑了一些,今日见了,竟将满园子里的姐妹都比下去了!”
惜春歪头道:“我也回来了呢,二哥哥怎么不问候我?”
宝玉有些尴尬地笑道:“我问林妹妹,自然也是问四妹妹的。”
黛玉神色却是淡淡地道:“今儿老太太才接我们回来,二哥哥只顾着在家里和丫头们玩耍,自然是不知道的。”
湘云一旁却冷笑道:“爱哥哥还在家里等着人家回来,殊不知人家可是会情郎呢!”
黛玉听了大怒,冷笑一声,道:“我倒是去会情郎,却不知道云妹妹你如今是做什么了?一个金玉之说,巴巴儿你一来就往二哥哥的院子里去,想来你也在意罢?何必在这里反说别人的不是?再说了,我们贾家里可没有这样的话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情郎,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粗俗烂语,没的丢了自己的身份!”
湘云登时涨红了脸面,不觉又冷笑道:“你原是公侯的小姐,我不过一个贫民的丫头,自然说不得你的不是,自然身份不如你,处处都有人护着你的!什么时候贾家也成了你们家的了!”
黛玉亦不和她客气,道:“你这话,可不就是说你自己?若说公侯小姐,谁有你名正言顺?倒说我是贫民丫头?你话也别忒挑得明了,只当别人是傻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公侯小姐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出来说一遭儿。”
说着又冷笑道:“说我不是贾家的人,只是云妹妹你也别忘了,这里不是史家,是贾家,是我外祖母家,我娘是贾家里正室太太嫡亲的女儿,流着的是贾家最金贵的嫡系血脉,我也是贾家嫡亲的外孙女,我的身份不用说,人人也都是知道的,没人敢说一句不是。只不知道,云妹妹是贾家的什么人呢?淌的又是贾家什么血脉?”
湘云论口角,原不及惜春,更别提黛玉的千伶百俐,竟给黛玉堵得一句话说不上来。
黛玉原不想和她一般见识,但是今日却见她竟说这样的话,说什么会情郎,竟和戏文里一样了,自然心里是极恼怒的,也不思量便又冷笑道:“再说了,我便是会情郎又如何,到底我是父母之命,也是明堂正道的身份,云妹妹你算什么?一个金玉之说,你就拿着当媒妁之言?一个姑娘家,竟吵嚷着退亲,没的让人家笑话!”
湘云此时方知黛玉竟知自己要退亲之事,心里虽羞愧,可是面上不露,见宝玉一言不发,不觉怒从心起,嗔道:“爱哥哥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见到别人欺负我,你也不替我做主!”
宝玉原就厌恶金玉之说,自然笑道:“我有什么话说的?我倒是觉得林妹妹说得极是道理呢!林妹妹原就是贾家的人,这件事情也不是胡乱说不是就不是的。再说了,虽然我亦不喜姐姐妹妹早早出阁,可是到底也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规矩还是要守的,不然岂不乱了套?”
湘云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气恼,道:“你倒是替她说话,瞧等宝姐姐来,我看你怎么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