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瞅了她一眼,道:“我也知道你心里是赌气的,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家。”
史夫人不满地道:“惜春年纪比她还小呢,黛玉年纪也不比她大多少,怎么就不见别人这样的?哪个不是极难得的?唯独她要出人之上?难道拿着咱们家的不是,好叫别人可怜她么?一面她又处处说黛玉寄人篱下,一面又想人人都只疼她一个,在官场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说咱们史家没落,说我苛待她呢!我便是有心对她好,好心也给她说没了。”
贾母听了也默然,脸上掠过一丝寒意,道:“罢了,我便是有心,也没力的,只能你们自己做主罢了。”
园中时光容易过,展眼春尽夏至,春花已然落尽,却夏日繁华已到,更有一番极美丽的景象。
那湘云如今退了亲事,自然是心中舒畅,加上史夫人也不管她了,她自然多住在大观园里,也不提回家,处处和宝钗谈古论今,闲了的时候又到怡红院与袭人替宝玉做两件夏衫和扇囊,竟也是十分乐业。
紫鹃撮着一个鼓凳坐在千工床边,腿上放着给黛玉做的夏衫,一面拿着针在头皮上蹭了蹭,一面只絮絮地道:“云姑娘如今,到底图个什么?舍金玉而求瓦砾。那卫公子的模样根基,卫太太的和蔼可亲,可比宝玉比太太强了远去了。”
黛玉笑道:“园子里的事情你倒是明白的,你管她做什么?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
紫鹃又道:“我听晴雯说,如今她是天天到怡红院里走动,帮衬着袭人做针线,宝姑娘更将怡红院里大大小小丫头婆子的性格模样打听得十分清楚,两个竟是同胞的孪生姐妹似的,日日都是到太太房里请安问好,竟比亲媳妇还孝顺。”
说着想了一会,道:“我可没见大奶奶是这样殷勤到太太房里请安问好的,她们算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也敢进门。”
紫云正在收拾黛玉案上的笔墨,听了这话口内冷笑道:“这不过就是个天生下贱的女子罢了!”
因见黛玉面上略有不苟同之色,紫云便道:“姑娘念着骨肉亲情,别人可不在意这些的,真真是没见过这样不知道好歹的女子,若是我,还不知道我在她跟前得骂她多难听的话语呢!”
黛玉摇摇头,低头想了一会,随即笑道:“你们总是怕我吃亏,却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一杆秤的,什么事情我是不掂量着去做的?你放心,我也不管她,别人不在意,我还巴巴儿讨好不成?我未免也忒下贱了,竟讨好那样的人!”
紫云听了点头赞道:“这样才好,这才是主母风范,咱们一味轻易饶恕,人家可不感激半分儿的!”
说着自去拿了湃在水晶缸里的江南嘉兴南湖的没角菱和醉仙李来,轻剥翠皮,服侍黛玉吃了一枚没角菱。
虽然初夏已有微微的热意,但是黛玉的潇湘馆却亏得那山子野好构造,竹影摇曳如画,窗上茜纱似烟,室内牙簟生凉。
比之姐妹们的居室,黛玉的潇湘馆自然是精致非常的,且一应用物皆齐全,不比迎春那里缺这少那,亦不比探春那里赵姨娘每每生事,加上惜春又跟黛玉住,因此两姐妹也都爱到黛玉这里来闲坐。
正在这时,就见探春拉着迎春进来,亦是满面怒色,眼眶都红了。
黛玉正在窗下喂念儿,嘴里只是紫云喂她吃果子,见探春形容,不觉问道:“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迎春叹道:“还能有什么?还不是为了姨娘来她那里闹腾的事情,所以来妹妹这里避避。”
黛玉听了便知端的,只慢慢地道:“妹妹也体谅些儿罢,姨娘也不容易的。”
探春渐渐红了眼眶,含泪欲涕,道:“素日里就因体谅,所以总远着她,唯独怕和她亲近了太太心里不好受,倒是她心里竟没个算计,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她养的,总是找一些由头来闹腾,抹的又是谁的脸面呢?”
黛玉道:“我家里只我父母一对,因此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说着拿着鸟食放进架子上的食盒里,才回身洗了手,道:“好妹妹,听我一句,多体谅些儿罢,又怎么能说不是她一个做娘的心意呢?平日里你们也白见不到的,她这么大年纪,还要在太太屋里挑帘上茶伺候太太和宝玉,心里比你苦得很呢。她这样,不过还是怕你忘了她这个娘。”
探春也有些赌气地道:“我也知道她是我亲娘,我又何尝忘过她,只是她心里竟这样没算计,总跟那些粗使的婆子亲热,没的丢了身份,听一些闲言碎语就来我这里闹腾,怎么不见周姨娘这样的?”
黛玉擦了擦手,叹道:“她又何尝不是粗鄙掩盖聪敏呢?”
迎春也道:“正是呢,和粗使婆子好,只怕知道的事情反比我们多呢!”
说着也认真地看着探春,道:“三妹妹,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还比我更精明一些,太太如今也满心疼你,既然如此,你就多体谅一些姨娘罢!大姐姐进了宫里,姨娘如今这么做,不过还是怕将来太太拿着你的终身大事给这个家联姻,到时候你们娘儿两个就更难见了。”
探春听了,心里略好受一些,依然掩盖不住眉宇之间又暗暗滋生的阴霾。
坐了一会,吃了口茶,王夫人房里的玉钏儿进来对探春笑道:“太太找姑娘,我跑了一趟秋爽斋不见姑娘,姑娘却在这里。”
探春听了,有些受宠若惊,忙向黛玉告辞,自回房里穿戴了,方去见王夫人。
迎春看着探春高挑的背影,轻轻一叹,道:“她终究还是不曾抛却出身的阴霾。”
黛玉听了,歪头看着迎春温柔娴静的面庞,轻笑道:“姐姐看得透,因此淡然无波。”
迎春笑道:“我本来就是庶出的丫头,若不得老太太这样养活,指不定如今什么样儿呢,怕连个丫头都比不得。我也不求什么别的,只求安稳过活就是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想那些不能想的!三丫头就是忒要强了,人又不肯落在人后,所以心里比我苦得多。”
紫云听了迎春这话,便笑道:“依我说,各人的日子都是自己争取的,若不往上争,是什么都不得的,别人还当你好性儿好欺负,二姑娘也很该改改素日的脾气才好,我瞧二姑娘房里的奶娘很不像样子。”
迎春也不在意,只笑道:“这些我也不用在意什么的,横竖该得的就得了,不该得的,也不是我的。”
紫云目光泛波,笑道:“难道二姑娘将来是不做主母,不管事主事的?若还是这么个面性子,到时候怎么辖制那些下人?”
说得迎春脸上大红,嗔道:“紫云姐姐你说什么呢?什么主母不主母的,不该我这个女孩子来想这些事儿。”
紫云笑道:“我倒不是说笑,姑娘比宝姑娘还大一些日子的,她天天都想着终身大事,姑娘如何不为自己打算呢?”
迎春轻轻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比她,有什么金什么玉的,哪里想这些事情?再说了,我一个闺阁中的女儿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时候还不是要老爷太太给我做主的?纵然是我想,也是不得的。”
黛玉一旁笑道:“二姐姐就是一截木头,针扎一下也不知道吭一声的。”
听到黛玉取笑她,迎春也不在意,只问紫云道:“老太妃最舍不得姐姐的,如何就将你给了林妹妹呢?”
紫云笑道:“姑娘是一大家子里人人心坎子尖儿上的肉,哪里能不仔细的?我又深怕这里谁算计了姑娘,王爷也是极担忧的,况且如今这里还有许多不明的事情,他朝廷上事务又极烦琐,因此巴巴地求了老太妃,让我来了。”
迎春叹道:“王爷也算是有心了,如何就是有些人不明白呢?”
黛玉笑道:“姐姐放心,到时候二姐夫自然也对你有心的!”
说得迎春扑到黛玉身边,按着她在榻上咯吱她胳肢窝,道:“你再说一句,我不撅了你的膀子才怪呢!”
黛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乱摇脚乱踢,嚷道:“二姐姐你快住手,仔细我踹你呢!”
正热闹,就听人通报道:“大太太来了!”
迎春忙住手,黛玉也坐了起来,拢着一头乱发,不及整妆,就见邢夫人抱着大姐儿进来。
黛玉笑道:“舅母怎么自己抱着大姐儿呢?她年纪虽小,可身子是着实坠手。”
大姐儿娇憨地笑道:“林姑姑和二姑姑玩什么呢?姐儿也要玩!”
说着挣扎着下地,跑进千工床里扑到黛玉身上揉搓起来。
迎春也羞红着脸给邢夫人请安,道:“如今天也热,太太怎么到这里来了?”
邢夫人看了迎春一眼,见她形容虽凌乱却不掩俏丽,忍不住道:“虽说在林姑娘这里没有人在意,好歹出去了,还是顾及些脸面,别疯婆子似的让二房里笑话我不会管教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