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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的四次掉马(2)

于是,我的马又几次将那公马撵远,回来再赶马群。我担心我的马走失了,于是也就跟在马群后边,提着钗子乱抡,帮助我的马驱赶。中午时候,才回到边防站。回到站上,将马群轰进了马号,抓住我的那匹惹事生非的马以后,再打开栏杆,将牧民的马群放出。这是我的一次奇遇。按说,服役的军马都是阉过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副连长的这匹马还能干这事。后来,我们请营部的许兽医来检查,兽医摸了摸马的睾丸说,没阉净,还有一个蛋,大约八一军马场的姑娘不忍心让这匹漂亮的马成为阉马。不久以后,住在比利斯河边的牧民到边防站来,用胯下的黄走马换走了这匹漂亮的黑马。牧民说,他要用它来改良自己的马群。这次掉马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的大门牙。后来我曾为这掉了的大门牙写过文章。我说,如今,它大约已经化作一颗沙砾在草原的某一处闪烁,当游人以手加额,盛赞这一片辽阔美景时,它也成为被盛赞的一部分。去年我重返白房子,并且到那掉马的比利斯河草原去看了看。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我落地时牙齿是嗑在了戈壁滩的一块石头上,站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牙齿不是嗑在石头上,而是嗑在我手里的马钗子上的,再则,我是从两匹马的高度上掉下来的,这也是原因。越界的故事我的第三次掉马,是掉在前苏联的土地上。那地方现在属哈萨克斯坦。去年我重返白房子,专门来到额尔齐斯河河口,站在界河这边,向那掉马的地方张望。三十年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经改变了。那是我当兵第四年的事,仍是顶替马倌放马。了望台打回来电话说,边防站的牛群,钻到河口的树林子里去了,已经有两个小时不见出来,要马倌去看一看。边防站的马,专门有一名战士放,这叫马倌。边防站的羊,专门雇用了一名哈萨克牧工放,因为汉人放不了羊。至于边防站那六十多头牛,它是没有专人放的。牛早上出圈,晚上归圈,不必人管。但是有两件事要照应,一是防止越界,二是晚上要关圈门,防止狼伤害小牛。这事由马倌和牧工梢带着管。我赶到河口以后,发现界河阿拉克别克河在流入大河的那一刻,分成两岔,中间圈了足球场那么大一块绿茵。

边防站的牛群,正在那片绿茵上吃草。从理论上讲,这块绿茵属于中国领土还是苏联领土,很难说清。通航的界河,以主航道为边界;不通航的界河,以河流中心线为边界。现在,这阿拉克别克河分成了两条,那么怎么确定边界呢?我还是决定去赶它们。越过那浅浅的水流时,我的心惊悸了一下。到了绿茵草原,我飞马绕了个大圈子,截住前面的牛,吆喝着往回赶。但是牛很顽固,不听我的吆喝。原来,还有另外一部分牛,穿过绿茵,越过那另外二分之一界河,顺着额尔齐斯河,已经跑到下游约三公里远的地方去了。我犹豫了一下,遂决定斗胆越一回界,去赶它们。我所以胆大,是因为那天我胯下是一匹好马。这匹好马也许就是千百年来传说中的那种“汗血马”。我骑着快马,顺额尔齐斯河北沿奔驰而下,来到牛群跟前。这是一群大驮牛。我绕了个圈,将最前面的牛拦住。牛是聪明的牲畜,它们自己也知道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如今见有人赶,于是调转头,朝来路跑回。我的头顶,苏军在黄土山上的雷达咔咔咔咔地响着,这些雷达据说可以监控到我们的兰州机场。而在四周的树林子里,不时地露出明堡暗堡的枪眼,这些枪眼随时都有理由射出子弹。我为自己愚蠢的做法突然产生一阵后怕。于是弃了牛群,一个人在前头跑起来。这样,在穿过一片树林子时,突然与林中空地上的五名打马草的苏军士兵相遇。他们都剃着光头,穿着托尔斯泰式的俄式开领衫,手里挥舞着大镰刀。我那天也没有穿军装,也剃着光头,因此,在我突然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们把我当成了前来送饭的本国士兵。直到我的马头已经快挨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才发现这是中国士兵,于是五个人齐刷刷卧倒,然后,又去摸支在草地上的枪。我的汗血马这次救了我。它像风一样快,飞快地从五个士兵的中间穿过去,然后,在光秃秃的河滩上,一阵迅跑。马上的我,只觉得两耳生风。我把头埋进马脖子,生怕后边射来子弹。子弹倒是没有射来,但是,在前面遇到一个障碍物,马成九十度转弯时,我被重重地摔了下来。

惊了我马的是一个胡杨树根,它是大河某一次春潮过后摊在河滩上的。树根十分庞大,像史前怪物。在骤然与它相逢时,马的惊乍应当说是必然的。我被摔下来以后,马跑了。而我身后,牛群像洪水决口一样,也轰轰隆隆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我向后看了看,打草的士兵没有追来。这里离绿茵草地已经不太远了,于是我徒步穿过两个二分之一界河,回到边防站,向值班指导员汇报了这件事。那次掉马给我的创作生涯以重要的影响。我写过一个叫《惊厥》的中篇,说长期以来这个退伍老兵时时会在睡梦中被一种怪物打搅,陷入梦魇状况。一位心理学家说这是受过一次惊吓的原因。这个怪物就是那个胡杨树根。这是我的第三次掉马。那匹马真快,骑在上面像飞一样,此前和此后,我都再没有骑过那样快的马了。掉马的故事我的第四次掉马,是在复员命令已经宣布,临离开边防站的前一天。边防站的马,我全都骑过了,甚至包括平日只用来拉车的大辕马。但是,还有最后一匹马,我始终不敢跨上它的马背。现在就要复员了,我总觉得,不骑它一次,会是我一生的遗憾,于是我要马倌将这匹马给我留下,我要骑一骑。这匹马的全身像火一样,只在额头到鼻梁的地方,有一道白色,所以它的名字叫“白鼻梁子”。

那白色的形状,像电线杆旁边竖的那个“高压危险”的标志一样。这匹马特点之一是性格暴烈,特点之二是跑起来飞快,特点之三是跑起来有马失前蹄的毛病。所以连队里没有人要它,它属于公用的马,偶尔有人骑一骑它。记得有一次,哈萨克举行“姑娘追”,来边防站借马,结果满圈中挑上了这匹马。在那次活动中,这匹马得了第一,因此它在这块草原上,也算一匹好马。我让马倌为我把马鞍配上,这是摆摆老兵的架子。在配马鞍的时候,我要马信将后肚带尽量地往后勒一点。这是我从哈萨克牧工那里取得的经验,他说骑这种容易失蹄的马,骑在背上时身子朝后仰,减轻前蹄的压力,后肚带向后勒一点,防止马失蹄时,骑手从马头上翻过去。马号外边,马倌捉住马钗子,扶我上马。我刚接过马钗子,还没坐稳,白鼻梁子就一个立桩,像袋鼠一样直直地站起来。我赶紧双腿将马肚子夹紧,双脚用力蹬牢马镫,身子向前一仰,用两手抱住马脖子。马摔了两摔,见摔不下我来,于是两只后蹄往前一蹬,屁股一掀,倒立起来,而我则我身子后仰,像贴在马背上一样。白鼻梁子见摔不下我来,于是一声怪叫,双蹄腾空,向戈壁滩上跑去。我明白要制服它,必须放开马钗子,让它尽情地跑,跑乏了,身上那一股邪火消了,它才会服帖。于是,我抖着马钗子,双脚嗑着马刺,将马引到一片大戈壁上,让它尽情奔跑。这块戈壁滩有几十公里,平展展的。现在正是暮春时节,积雪已经化了,草还没长出来。消融的雪水滋润得戈壁滩很湿润,马跑在上面,会很舒服的。

我骑在马上,风呼呼地吹着,也很舒服。整个戈壁滩上只有两个人在欣赏着我的骑术表演,一个是中方了望台上的哨兵,一个是邻国了望台上的哨兵。那邻国的士兵,爬在了望台的栏杆上,目不转睛端着望远镜在望,距离只有二百米远近,我甚至能听见他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叫声。风太大,奔驰中,风把我头上的皮帽子刮掉了,露出一个剃光的光头。那位邻国哨兵,在了望台上嘲笑起来。奔驰中的我,朝那哨兵威胁般地扬了扬手,这哨兵赶紧躲上哨楼里去了。白鼻梁子急速奔驰的目的,是想将我摔下来。但是在奔驰一阵后,它明白了这个人骑术还不错,不是轻易能甩下来的。于是它奔驰的速度减慢了,开始打别的坏主意。戈壁滩尽头,中方了望台的下边,有一大片沼泽地。白鼻梁子现在开始实施它的坏主意了。它穿过沼泽地边缘的芦苇丛,一个跃步,蹿进了沼泽地里。沼泽地里的泥,有的地方深及马腿,有的地方甚至深及马肚。马扑通一声,陷进沼泽地里,又扑通一声跳出来,然后再陷进去。这样折腾了一阵,我仍然像膏药一样贴在马背上。见状,马只好跑出沼泽地。继而,它钻进了旁边的一片沙枣林。有沼泽地的地方,旁边通常会有沙枣林,起码也会有孤零零的一棵。钻进沙枣林以后,我的眼前像过电影,无数的横的、竖的、有剌的沙枣枝扑面而来。没有办法,我只好身子完全地贴在马背上,双手搂住马的脖子,头则深深地埋入马的鬃毛中。一阵哔哔啪啪的响声过后,我终于钻出了沙奉林。我的脖子上、手臂上,划了很多血口子。在经过了这一切以后,我仍然骑在马背上。这叫我自豪。但是还没容我尽兴自豪,白鼻梁子使出了马匹对付骑手的最后一招。白鼻梁子四膝一蜷,卧了下来。然后,就地就是一个打滚。这是一种痞子的做法,任你再高超的骑手,到了这时候,也得赶快从马背上逃离。据说前些年有个老兵,就是遇上了这样一匹痞子马没来得及逃脱,结果在马打滚时,把他的交裆掰了,骨盘也压了。我很幸运,在马的身子就要压住我时,我一个就地十八滚,逃离了危险区域。溅满黑色沼泽,渗着滴滴血珠的马,跑回马号找别的马去。我的最后一次骑马的事情也就结束了。后来马倌告诉我,并不是白鼻梁子执意要将我甩下来,而是马的后肚带上得太靠后了在奔驰中又一直向后溜勒住了马的生殖器部分马感到很别扭,很难受很疼,所以它执意要把骑手摔下来。我骑过五年马,我掉过四次马。男人的事业在马背上和酒杯里,我对我的骑马和我的掉马,至今不悔。

200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