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里的“支左”工作队里来了个军人,召集宣传队员们开了个简单的会,先肯定大家这两个月的努力很有成绩,节目搞得不错;又号召大家要再接再励,把节目排演得精益求精;最后宣布说宣传队临时解散,因为县革委会的筹备工作尚需时日,一两个月之内不见得能有结果,大家先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以后听通知集合。
我爸爸回家对妈妈说,当时的情景,一石激起千层浪,姑娘小伙子们惊讶的沮丧的痛哭流涕的,什么表现都有。爸爸说,也难怪,宣传队就是一块磁石,彼此为了一个爱好吸引在一起,冷不丁地撕扯开,心里的那种空,那种疼,外人很难理解。
爸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有了泪蒙蒙的意思,唇纹也悲哀地垂下来,显然地他很难受。
我妈把婴儿刚换下的一块尿布拍到他的手中:“拜托,振作点精神,把家里的事情多放一点在心里,你首先是一个父亲!”
爸爸手拎着那块湿漉漉的尿布,两眼望天地摇着头:“唉,壮志未酬身先死啊。”
我爸这人就是这样的,时不时地要掉个书袋。幸好妈妈习惯了,她不搭他的话茬。
我追上了正捏了一块肥皂头往河边走的爸爸,问他:“猫眼叔叔呢?”
“老郭啊——”爸爸叹口气,“他还能怎么样?”
“他会回南京吗?”
“当然不会。”爸爸对我眨眨眼睛:“他现在是恋爱中的人。”
我放了心。猫眼叔叔不走,预示着我还能继续听到他的《星星索》。
我主动申请帮他洗那块尿布。爸爸自然乐得放手。一个在县城里赫赫有名的编导,蹲在河边洗尿布总是不像话。那个码头上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我蹲着,他站着,他一手叉着腰,用伟人们挥手指点江山的豪迈气势,指点我如何把尿布先过一遍水,涂上肥皂、搓揉几把之后,再过一遍水,直到无色无味。
如果在这样的夏天,蹲在水码头上,吹着凉爽的河风,半条胳膊浸到水中撩拨着水花,顺便洗涮一点东西,还是很不错的事。
那个去文化馆宣布坏消息的军人没有详细解释当时的形势。形势实际上很糟糕,县里的两大造反派组织为了在革委会里安排人员的问题,协商不成闹翻了脸,冲突又一次升级为武斗。其中的一派组织以工人居多,他们听说大城市的工人阶级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已经把机枪大炮拉到街上了,心里就发痒,也要拿起武器给对方一个好看。可是青阳不是大城市,没有兵工厂,也没有像样的武器库。怎么解决呢?好办,不是都有一双勤劳的手吗?没有枪炮可以造出枪炮来啊!县里有现成的农机厂,农机厂既然可以造农机,必然能够造枪炮。这样,农机厂的工程师曹叔叔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外婆一直夸赞说,曹叔叔是我们那个院子里最手巧的人。这是自然的,别的不谈,看看他从前挂在厕所里的那个钢丝拧成的鸽子笼就知道了,鸽笼里那个喂水的装置巧设了机关,只需在笼子外面拉动一根绳子,送水口就会“啪”地一声打开,水盅平移180度,乖乖地送到你面前,你尽可以方便清洗,倒去污脏的残水,换上新鲜清水,然后再拉一次绳子,让水盅回到原位。从前我经常在厕所里看曹叔叔伺弄他的鸽子,每回看见他手指一动喂水口就自动打开时,我都佩服得五投体地。
据说曹叔叔是在造反派的严格督战中试造自动步枪。还真的被他弄成了。几百个造反派成员拥进农机厂,激动万分地等着看曹叔叔试枪。结果乐极生悲,没有开过枪的曹叔叔一不留神碰到了撞针,当时枪口刚好朝下,“叭”地一声炸响,烟雾腾起,曹叔叔“哎哟哎哟”地坐倒在地上,他的脚背被他自己造的枪打出一个血糊拉塌的洞。
曹叔叔后来对我爸爸说,他很庆幸伤的是自己,万一当时他枪口是抬着的,子弹打到了造反派的身上,那他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不被当场打死,也会被送到牛棚里折磨死。
曹叔叔脚骨被打碎,送进医院做了四个小时的手术,最后那只脚被包扎成一段木乃伊,躺在担架上回了家。枪支到底造成了没有,他就不管了,他再一次躺在病床上当起了逍遥派。有一次他家里人给他打开纱布换药时,我凑过去偷看了一眼。真是可怕,那只脚连同那条腿肿成了紫红色,红得像是烂猪肝的那种令人作呕的颜色。我问曹叔叔疼不疼?他说当然疼,不过他可以逃避造枪了,这是大好事。他说,如果枪真的试造成功,大量生产,满城都有了杀人武器,那会是什么局面?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怀疑那一枪是不是他故意往自己脚上打的。不过我仅仅是自己想一想,没有去烦恼他。我估计问了他也不会说。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
外婆每回起大早去菜场排队买了猪筒子骨回来煨汤,都会盛出一碗让我端去给曹叔叔喝。外婆的逻辑是吃什么补什么,脚骨断了,自然要吃猪骨头来补。
“你说他会不会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外婆神神秘秘地跟我讨论。“他把那些鸽子统统送了人,一个都不肯留,当时我就奇怪他怎么舍得?原来他料到了有一天他会折胳膊断腿自顾不暇。这人真不简单。”这是外婆对他的结论。
外婆整天在家里呆着,她喜欢琢磨人。
爸爸有一天傍晚叫上了我,说要带我去散步。我对爸爸的青睐受宠若惊。我们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沿着河边走。爸爸不怎么跟我说话,倒是时不时地弯腰往河水里看,脸上还有一惊一乍的神情。我先以为河里有尸体什么的,爸爸走开后我接着探头看,却是风平浪静,水清见底。
后来爸爸干脆把我抛开到脑后去了,只顾着跟河边几个钓鱼摸虾的老头儿搭话,絮絮叨叨问这问那的,还从口袋里掏出烟,殷勤劝抽,火柴都划着了送到人面前。爸爸从前不抽烟的,什么时候染上这个坏毛病了呢?我盘算他跟妈妈之间为这事又要有一场战争了。
回家之后,爸爸花了两天时间,把几根竹子劈成细竹篾,编了又拆,拆了又编的,最终捣弄出几只虾篓子。他把它们系成一串拎在手里,得意洋洋道:“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快乐的渔夫,专事捕虾,保证你们天天吃到河鲜。”
原来他那天在河边指导我洗尿布,看到水中游来游去的带着鼓鼓一包籽的青虾,脑子里就有了这个念头。他带我散步不过是虚晃一枪,真实目的是揣上一包好烟去跟那些混在河边的老头们搭讪,请教捞鱼摸虾的决窍,顺便了解工具制作的流程。
外婆看了他做的那串虾篓,先有点不屑一顾,说比曹叔叔的手艺差远了去了,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给予了表扬:“难得有这份心,你就是捞个王八上来,也算是做老子的尽了责任。”
爸爸委屈地大叫:“你老人家说什么呀?何以见得我就捕不到虾子?你明天只管备好油、料酒、葱姜酱油糖,等着做油爆虾。”
外婆笑得泪花儿直闪:“还真不把自己当外行!”
那天晚饭时,妈妈一个劲儿开爸爸的玩笑,叫我们不要吃撑着,留下肚子明天吃油爆虾。又说,要是虾子太多,是晒成虾干呢,还是分给邻居省点事呢?还说,明天要不要让小米去请老郭?油爆籽虾他一定也爱吃。
爸爸闷头喝粥,不答她的话。从他脸上气呼呼的神色看,他是憋着劲儿要用事实反戈一击的。
第二天上午,爸爸正在家里琢磨如何把饵食做得色香味俱全时,文化馆的郝师傅找到我们家来了,说是县里有人找他,坐在馆里立等着见人。爸爸慌忙起身去洗了手,往短裤头外面套一件晃晃荡荡的人造棉的长裤,跟郝师傅出了门。
我很想接手爸爸的这些钓具,到河边弄回来几只活蹦乱跳的虾子。外婆喝止我:“别动!弄坏了东西,你爸爸回家又有说词了。”我只好规规矩矩坐在旁边,当义务看管员。
一直到中午爸爸才回家。他一眼看见我守着的虾篓和一堆糠皮,愣了一会儿,摆摆手说:“送你了小米,拿去玩吧。”
原来我爸爸因为编写了那台节目,被即将成立的县革委会的头头看上了,他要我爸爸牵头成立一个写作班子,任务就是批判“党内最大的工贼、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兼带歌颂毛主席的正确革命路线。我爸爸推脱说,恐怕不合适,他是学文学出身,纯理性的文章写不好。再说他也不是党员,不知道“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是谁。
那个穿军装的中年人阴沉着脸,居高临下地说:“这是你在政治上翻身的机会。”
这句话一说,我爸爸只觉得汗水“哗”地流了一身。他对妈妈解释:“你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我想,我要是不答应,我们这个家就要分崩离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