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火攻心,我妈妈早产了。夜里她跟我外婆是如何去医院的,在医院里又经历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早晨一醒,妈妈的床上空着,外婆一个人在厨房里锅上锅下地忙,捅炉子,撮炉灰,照看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的东西。说不清楚只能进牛棚,直到说清楚再出来。她头发蓬成了一堆乱草,发丝上沾着亮晶晶的鱼鳞和一根半枯的葱叶,衣服皱得像抹布,脸上的皮肤发干发硬,看上去就像罩了一个浆糊刷成的壳子。
我一眼瞥见墙脚的木盆里泡着半盆衣裤,那是我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布外裤,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我爸爸进牛棚之后,妈妈偶尔把我和圈圈叫到大床上,一边一个搂着我们说话,圈圈隔着我妈的身子挠我的痒痒,我钻到被窝下面还击,我看见妈妈就穿着这样的内裤。现在这些裤子全部被血水浸泡着,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血沫,一股浓烈扑鼻的血腥味熏得我恶心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妈是不是死了?我在电影里看到过,人只要流出很多血,全班集体加入了一个反动组织:三青团。可我爸自己对这件事情云里雾里,就一定会死掉。
一想到我妈妈的床上空了,她已经不在了,我心里一急,没缘由地放声大哭。圈圈穿着一身内衣从被窝里出来,光脚趿拉着鞋子站在厨房门口,看见我哭,嘴巴一撇,跟着也哭。
“小祖宗哎!”外婆慌忙去抱圈圈,急急匆匆把他塞回被窝:“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了好不好?妈妈在医院生妹妹,我一个人忙得脚后跟朝天,你们再冻病了哪个,可怎么得了?”
我停止了哭,脸上挂着眼泪问外婆:“妈妈生妹妹了?”
“生啦,半夜十二点就去了医院。你和圈圈睡得小狗一样,你妈哼哼成那样,你们连个身都没翻。”
我很羞愧。圈圈还小,他什么都不必负责,可我八岁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在最要紧的时候酣睡不醒?
外婆拿过圈圈的衣裤,要照料他起床。我赶快上前说:“外婆我来。”
外婆那张罩着浆糊壳子的脸刹那间笑成了菊花。“哎哟,小米真乖,小米现在当大哥哥了,知道帮家里做事了。”她交待我动作要快一点,不能让圈圈冻着了,然后转身就奔厨房。
我见过妈妈给圈圈穿衣服,知道所有的程序:先把圈圈的小肉脚从被窝里掏出来,穿上袜子,棉毛裤的脚管塞进袜筒中,具体是什么表,再穿毛线衣,套上棉袄,扣子先敞着,等到穿上夹裤,把裤子的背带从后面绕过肩膀送到前胸,系上活绊儿之后,最后钮好棉袄的扣子。
圈圈太顽皮,每天早晨从睁开眼睛就一刻不停地动,给他穿衣服,他也不放过捣蛋的机会,两只脚从被窝里伸进又伸出,跟我捉迷藏,我一抓住他,他就嘻着嘴巴咯咯地笑,脚丫子还拼命往后缩,拔河一样。从他的肩头穿背带时,他又怕痒痒,身子缩成一个刺猬团儿,扭来扭去,背带穿进去又滑下来,搞得我很恼火。
我在他屁股上用劲拍了一巴掌:“能不能规矩点儿啊?”
他看看我万分严肃的脸,决定耍赖,咚地往后仰倒,穿妥了袜子的脚使劲蹬踢,轻而易举地放出了哭声。
外婆把脑袋伸进门框:“小米!小米!”
我气坏了:明明是圈圈的错,干吗喊我的名字?
外婆哀求说:“能不能让我的耳朵清静点?你看我都忙得火烧眉毛了,你妈还在医院里等鱼汤下奶呢。”
我只好说:“外婆忙你的,我有办法对付他。”
我的办法很简单,我爸爸被关进了牛棚。
关牛棚的理由是我爸爸拒不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据造反派的调查,把手伸进圈圈的裤裆里揪他的小鸡鸡,同时做出咬牙切齿状。圈圈最怕人碰他的那地方,他又特别会察言观色,一看到我的样子像是当了真,以为小鸡鸡真会被我揪掉,立刻闭了嘴,一声不响地爬起来,自己低了头忙乎他的棉袄钮扣,倒让我站在旁边无事可干了。
我倒了半脸盆热水,自己洗了脸,也给圈圈洗了脸。圈圈还没有开始刷牙。我爸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妈妈说他乳牙还没有换,不刷牙也没有关系。我给圈圈洗脸时,他眼睛里进到了水,大概很难受,使劲地拿手背擦,却一声都没有哼出来。我现在知道了,只要大人不在身边,只要我对他摆下脸色,他还是有一点怕我的。
外婆已经炖好了鱼汤,忙着往一个粗陶的汤罐里盛。热气氲氤了外婆的半个身体,满屋子飘散着鱼汤的鲜香味。圈圈馋巴巴地站在锅边,不住地吸他的鼻子。
外婆说:“不行,今天这锅汤没有你们的份。”
圈圈前言不搭后语地答:“我要妈妈。”
外婆哄他:“妈妈在医院打针,很疼很疼的。圈圈怕不怕打针?”
圈圈点头,想起了针尖戳进屁股的滋味,圆嘟嘟的小鼻子立刻皱成一只核桃。
“那好,外婆去医院照顾妈妈,哥哥带你玩。如果妈妈剩下鱼汤,我会带回来给你喝。”
外婆从衣兜里抠出一毛钱,是有一次,交到我手上。“上街一人买一块烧饼吃。余下的钱带弟弟看小人书。”
烧饼店在菜场的街边上,磨盘大小的店面,里面挤了一个贴烧饼的大师傅,两个揉面做烧饼的小徒弟,一个齐我肩膀高的烧饼炉,再加堆着面团、油馅、芝麻和糖粞钵子的大案板,人挤进去基本上再没有转身余地。大师傅个头矮小,模样很凶,一头乱糟糟的刺猬样的头发,嘴唇总是紧闭,眼睛不看顾客,只看炉膛里的火,还有贴在炉膛四周的烧饼,所以我说不上他有多大年纪。两个小徒弟是中学生模样,看起来像双胞胎,都是白白胖胖的脸盘,金鱼形状的眼睛,嘴唇上一圈毛茸茸的胡须。因为他们要不停地从面粉袋里抓出干面粉往案板上撒,粉尘难免飞扬,两个人的眉毛、睫毛和唇圈都泛出白色,猛一看上去,一张脸上只剩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和一张红艳艳的嘴唇,怪吓唬人的。
这家店里做出来的烧饼有两种:长方形的、大小像铅笔盒的是一种,没有馅,表面用刀划出方格纹路,进炉膛之前再刷一层亮晶晶的糖粞,出炉后烧饼的色泽金黄,下面一层香脆的焦底,一团一团现出朦胧绿意的时候,在嘴里多嚼一会儿,能嚼出面粉本身的甜味。还有一种叫“草鞋底”,顾名思义,是鞋底那样的长圆形。烧饼里包了一肚子油馅,表面密密地撒着白芝麻,咸,油,还香。
方烧饼三分钱一个。草鞋底五分钱一个。外婆给了我一毛钱,如果买两个方烧饼,我们就余四分钱,可以在书摊上租八本小人书。
她又害怕我爸如果不交待,会被人加倍折磨,茫然不知。他回忆说,直到被打死,或者自己想办法把自己弄死。反正,交待和不交待都落不到好,两难。
圈圈不干,他对好吃的烧饼有兴趣,对小人书没兴趣。他踮着脚,用一根肥嘟嘟的食指点着炉子边上刚刚铲出来的草鞋底,指使我:“买这个。”
我装模作样地皱眉做恶心状:“昨天我们院里的李伯伯买了一个草鞋底,一口咬出一个小虫子,呸,恶心死了!”
大师傅不接受我的说法,抬起被炉火常年烤得焦红的脸,训斥我:“小孩子家说瞎话,天要打五雷轰的!”
圈圈听懂了,明白我是在糊弄他,更用劲地拿指头戳烧饼:“我就要这个!”
烧饼烤得极酥,因而经不起圈圈的点戳,已经有了四分五裂的苗头。
我妈很着急,她害怕我爸这样细皮嫩肉的人经不起折磨,屈打成招,乱说一气。我只能掏出钱,买了一个草鞋底,一个方烧饼。小徒弟用沾着面粉的手找给我一个两分钱的钢蹦儿。
我恨恨地在圈圈脑袋上打一下,骂他:“馋嘴猴!”
两个小徒弟嘻嘻地看着我们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他们巴不得所有的人都买五分钱一个的草鞋底才好,河边的柳树开始萌芽,这样他们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圈圈两手捧着一个大烧饼,馋巴巴地用舌头舔着烧饼上的芝麻粒,我打他脑袋,他只把头缩了缩,一点也不在乎。他还拿食指沾了一指头的碎芝麻,讨好地举到我嘴边:“哥哥你吃。”
我说:“吃你个头!”
他就把指头收回去,吮到自己嘴巴里。
我们咬着烧饼,穿过闹哄哄的菜场,上了大街,往十字路口走。路口的东南角有一栋破旧的米黄色的建筑,建筑物的外面围着一圈低矮的围墙,围墙上砌着米字形的花砖,石灰剥落,露出黑色的砖体,有几处还长了细细的狗尾巴草,这就是我爸爸工作的县文化馆。院门上原先挂着很大的隶书写的字牌,去年红卫兵涌进文化馆抄家,把藏书和字画都拉出去烧,顺便也把牌子砸了。现在,外人走到围墙边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只有县城里的人知道是文化馆,里面有时候还有胡琴声,演一些“造反有理”的小节目,过年时也会挂出字谜让人猜,内容都跟大批判有关系。
文化馆的门外,就是瘸子老爹摆的小书摊,三个木头的书架成扇面形对街排开,贴马路牙子摆几张爬爬凳,解放前夕我爸还在读中学时,供看书的人坐着。摆书摊在那时候是不允许的事情,而且还占着人行道,阻塞交通,更不该被纵容。可是瘸子老爹的身份不一般,他用摆书摊的钱供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现在是省城最大的红卫兵组织的头,前不久带人串连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省报上登出了他向毛主席敬献红袖章的照片,满城散发的传单上时不时有他写的火药味极浓的文章,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一挥手,一发号令,全省的红卫兵都会涌到我们这个县城来,把大大小小的街道踩个稀巴烂。瘸子老爹有这样的儿子,加上他本人是残疾,谁还敢惹他?他的书摊还不是爱摆哪儿摆哪儿?
说句良心话,瘸子老爹很和气,他的书摊上小人书的花色品种多,一分钱看两本,价钱也公道,别家书摊的生意做不过他。
我妈妈不反对我看小人书。学不上了,字不写了,算术不做了,如果再不让我们看看小人书,心就要野得没边儿了。我的学历虽然只有一年级,可是我妈偷偷教了我不少字,我那时候的水平,结结巴巴能读三年级的课本。我看过瘸子老爹书摊上将近一半的书。《播火记》、《红岩》、《林海雪原》、《艳阳天》、《平原游击队》、《烈火金钢》……我喜欢看打仗的,三月,不喜欢看农村搞生产的,特别不要看男人女人在一起说小话儿的。如果书上有马,有火车汽车,有日本鬼子被一枪打死的画面,我会特别兴奋,看一遍,翻回去,再看一遍。
“你来啦?”瘸子老爹笑眯眯地招呼我。“有《地道战》和《地雷战》哎,我给你留着呢。”他晃着一根手指头。会做生意的人都善于讨好老顾客。
“多少钱一本?”
“新书,老规矩,两分钱看三本。”
我掏出两分钱的钢蹦,展示给他:“我想看四本。”
他嗬嗬地笑:“四本就四本。你个小猴儿,贼精。从古到今,很多冤案就是在皮鞭和棍棒下形成。”
我不是贼精,我还有两分钱被圈圈吃掉了。
我挑了四本书:《地道战》,《地雷战》,《李闯王》,《孙悟空大闹天宫》。最后一本书不是我要看的,是我给圈圈挑的,我知道只有孙猴子能够拴住他。
圈圈暂时地安静下来,一页一页地端详书上大大小小的猴儿,看它们抓耳挠腮的各种姿态。他也知道金箍棒,一看见孙悟空掏出那玩意儿,就开心,跺着脚笑。瘸子老爹心惊胆战地盯着他,生怕这小子一高兴,把书页撕坏了。真要撕坏了,他就惨了,因为我们根本赔不起。
我抓紧时间看第一本书《地道战》。平原上的人为了抗击日本鬼子,班长让大家集体填了一张表,把地底下挖成一个迷宫,一个四通八达的战壕,能够隐蔽,能够监视,还能够进攻,太有趣了。我刚翻了头几页,天气就开始变暗,太阳光从我的肩后移走,一片乌云挡在我的头顶,背上凉飕飕的。我没有抬头,怕耽误时间,圈圈这家伙随时随地都可能闹着要走。我看到抗日游击队员们借助地道,像天兵天将一样,神出鬼没地从马圈里、粮囤下、田野上和墙洞中钻出来,端着枪,或者举着手榴弹,把小鬼子们惊得目瞪口呆时,我大感快意,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的笑声里夹进了另外一个笑声,是“嗬儿嗬儿”的,成年人的声音,跟我的笑声形成二重唱。怎么回事?我一个人不可能笑出两种声音吧?赶紧回头,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黑呢子大衣的陌生人。他双手撑住膝盖,俯身在我肩后,揩油看我的小人书。怪不得我身后的太阳光突然就没了。他身上的黑呢大衣长至腿根处,虽然旧,衣边全部掉了毛,泛出灰白,可是那种敞开的领口和鸡蛋大小的钮扣非常有型,大家都糊里糊涂。也许当年的班长是“三青团”的骨干。可是那人后来去了台湾。这就麻烦了,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个县城里的人。他的头发留得长了一点,像我妈剪的那种运动头,而且稍稍地有一点卷曲,在他弯腰俯身时,自然地从额头两边垂挂下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洋味儿。因为我跟他的脸盘距离很近,我看见他的眼睛不是平常人的黑色或者深褐色,而是褐黄,中间部位有一点点泛绿,里面映着小小的我,还有周围这一片书摊,以及书架下坐着的其他人。这双眼睛像什么呢?我想起来了,像一双和善又带着点温顺的猫眼。
可我不高兴让别人分享我的小人书。一想到脑勺后面还有一张脸,一双眼睛,我浑身都不自在,一幅画面、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抬头向瘸子老爹求援:“老爹啊!”
瘸子老爹明白了我的意思,走过来驱赶他:“这位同志,一本书只能有一个人看,规矩啊,对不住了。”
他脸一红,立刻直起身子,道歉,退后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树下,后背和屁股顶住树干,双手抱在胸前,就那么闲闲地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四处打量,百无聊赖的模样